维瑶从院墙的万字窗后探出头来,“娘子,夫人的车走了。”
她挽着披帛走出垂花门,转头吩咐着,“我同人约好的,你们在家,不必跟着了。”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娘子独个儿出去怕不妥,万一有差遣,身边没人怎么成呢!”
布暖自然知道她们是怕出事,回头问下来吃罪不起。便安抚道:“我拜师学皮影去,下月老夫人寿诞上要演的。你们别操心,横竖是跟着家里亲戚,还能有什么不测么!”说着迈出了门槛往一进去。
维玉维瑶忙不迭跟上,正待要表示她们的为难,围房里两个婆子满脸堆笑的迎出来,“娘子这是要往哪里去?夫人临出门叮嘱过,说不叫娘子随意出门。”
果然被她料个正着,阿娘必定一早下了令,要严禁她踏出载止一步。但这样草木皆兵有必要么?这精致的院落活像个牢笼,她觉得压抑到极点。她们脸上谦卑而油滑的神气令她厌烦,“我去衙门找阿耶成不成?你们护好你们的院子,管我的行动,也管得忒宽了点。”她们戳在面前碍眼,她抬高了嗓门左右愤愤道,“门神似的干什么?还不给我让开!”
她这一声吼把众人唬了一跳,她是温婉贞静的人,从没这种拉脸子的时候。突然变了颜色,想是真的动怒了。可她生气是其次,她们首要的任务就是要看住她。她们是洛阳跟过来的老人,夏家的事都知道。伤筋动骨这么一大通折腾,如今平息下来,夫人当然是要防备着的。因着敬节堂里拿死囚替换的,她对外来说已经死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她在外面走动遇上个把熟人,那就真是要命的大事了。
那两个仆妇交换个眼色,讪讪道:“娘子别动怒,这不是为你好么……”
布暖立起眉毛道:“为我好就关我一辈子?要是这样。我情愿死了干净!你们别挡道,我今日一定要出去的,你们拦也拦不住。不如痛快放行,我去去就回。要是死劲霸揽着,我离了这宅子就不回来了!”
两个仆妇哀哀叫起来,“这是怎么话说的!娘子却不能体谅夫人的一片苦心么!”
布暖见她们有了松动便软硬兼施,又下气儿道:“好嬷嬷,我不过西市上转转去,不会出什么事的。”回头大张声势喊维玉,“把我的幕篱拿来,我遮了面就没人认得出我了。”
两个仆妇束手无策,所幸夫人留的话还有转圜的余地。若实在看不住就跟着,丢不了就成了。
“那咱们陪娘子一道出去。”仆妇们赔笑道,“东西总要人拿,不好叫娘子自己动手的。”
布暖若无其事地放下皂纱,转身道:“不买什么,就出去看看。我才和她们说过,我要一个人走。你们在后头亦步亦趋跟着,我算个什么?”她脚下加快了往大门上去,身后踢踢踏踏一串脚步声追上来她也不理会,跨出门槛凌厉瞥了众人一眼,“好了,就送到这里,都回去吧!”
仆妇们进退不得,心里焦急,却见她自顾自沿着坊道朝外去了。太阳煌煌地照着,路上几个孩子飞快地奔过去,跺地的声音像一大群硕鼠跑动。再看她,长长的黑纱裹住了大半个身子。昂首挺胸的绷着腰板,决然地一步步往前,拐了弯就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她拍着心口回身看,刚才使的那招还真有用。她从前软弱好说话,她们定也不拿她当回事。今儿发了一下威,成效不错。她沾沾自喜地摇头晃脑起来,走过坊门上横设的栅栏时,两个坊丁上前来行礼,恭恭敬敬叫了声冬娘子。
她欢快地嗳了声,“二位辛苦。”
高个子坊丁边撤门禁边道:“娘子出门去呐?怎么一个人?城里抓江洋大盗呢,娘子不怕么?”
“怕什么?娘子的郎君是云麾将军,舅舅是镇军大将军,自己又在兰台凤阁供过职。振臂一呼,三十二街上巡街的武侯禁军任意调遣,还要带人?”另一个瘦坊丁道。
这些坊丁是油嘴子,见了有些身家的,少不得大大奉承。只是他们说的她摸不着头脑,怎么又是兰台又是凤阁的?莫非她还进宫做过女官么?
她不太好问,只道:“二位真是说笑,我又没有功名在身,怎么敢调遣那些军士!”
“说起功名,那不是登了高枝自己撒手的么!有阳城郡主这样的婆母,区区一个七品芝麻官算什么!”两个坊丁为她引道,送出了坊门道,“娘子好走,一路多小心。”
她歪着脑袋胡乱应了声,慢慢踱出了群贤坊。心里琢磨着,看来过去真的发生了好多事,感觉很复杂似的。或者可以和舅舅打听打听,他昨天还说知道她很多事呢!阿娘不肯透露,舅舅说不定就是个突破口。
正想着,走到光明街街口上,一个小厮跃下马车朝她这里纵过来,边跑边招手,“娘子……嗳,娘子……”
她眯眼看看是汀州,忙迎过去道:“舅舅到了丰邑坊了?唉,我好容易才脱身的。”
汀州笑嘻嘻道:“郎主散了朝会就去了,算算等了有两个时辰了。”
她呀了声,“真不好意思的,叫舅舅等我这半天!”
她上了辇,车轮滚滚转动起来,马车发足朝南飞奔开去,蓝笙才从坊墙后面走出来。
“是汀州……”他喃喃着,隐约觉得不妙,“难道她想起来了?”
不夷循迹眺望,牵着马缰道:“不知是往哪儿,不像是朝北衙方向去的。”
蓝笙却顾不得,翻身上马,甩鞭便追。心里越想越急切,为什么他们还有联系?若不是遇着熟人耽搁了一阵,还不能发现这条线索呢!看来容与是打定主意争到底了,他风闻他连衙门里公务都不大过问了。以前事必躬亲,如今提拔了手下得力的人监管,他像个老朽似的只抓大头处理,看上去疲懒得厉害。但他知道,他是在有计划地推脱。北衙是这样,屯营也是这样。他手上五十万大军放在城外白看着,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要被他自己上书,拆分开派往几处要塞戍守去了……
他到底要干什么?他不安地揣度,也许还会有引咎辞官这一手。有意犯下几样罪过,落个把柄在政敌手里。削职、降级、查办,他想悄声隐退,然后带着布暖远走高飞么?这招险棋虽走得妙,却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好容易盼着布暖醒了,又有了这样天赐的良机,他又要来横刀夺爱么?
他气愤难平,马鞭抽得愈发急。西市是长安的繁华地,街道两侧有绵延不断的商铺,路边上卖菜卖杂货的摊头遍地开花,要从中穿行难度很大。他拉缰前进,突然不远处耍猴子的艺人咣咣敲起闹锣来,声音之大,即便做了准备也要吓一大跳。果然他的马惊着了,抬起了前腿几乎直立起来。他慌忙去牵制,然而再抬头去寻前面那辆车,竟像雨点溶进海里,杳杳没了踪迹。
他恨极了,抬手便向那一人一猴抽打过去。鞭到之处仿佛响起了焦雷,打散了观众,唬得那猴吱吱叫着乱跑乱跳起来。艺人抱着头闪躲,嘴里讨饶道:“小人罪过,郎君饶命……”
横竖再泄愤都没用了,他跟丢了人,他们又搅和到一块儿去了。天都不帮他,马车能够顺当通过,他是单骑,却被生生阻隔了。他仿佛陷进淤流里,说不尽的迷惘惨淡。他大约要输了,这次还有翻身的机会吗?
那头无惊无险的高辇在坊院深处一个院落前停下来,布暖探身看,白的墙,红的门,和别处没什么差别。只一棵树从院墙里欹伸出来,长长的枝丫停在当头顶,挡住了烈烈的日头。
汀州来接应她,“娘子仔细脚下。”
她跳下来,拢拢坦领问:“舅舅在里头?”
汀州点了点头,“娘子进去吧,别叫郎主等急了。”言罢自己赶着车,朝坊院那头去了。
她有些吃不准,透过直棂门往里看,院子里萧条冷清,简直称得上寒门素户的。她伸手去推门,门臼吱扭地响,带出一个小而新奇的世界——三间一明两暗的正南房,左右各开围房,充作灶间和杂货房。门前有天井和练字用的大青石砧,围房南墙边搭了个袖珍的茅草屋,居然还圈养了两只闲庭信步的鸡。
她呆呆站着,暗犹豫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这时灶房里出来一个人,头上戴着青玉冠,手上捧了个篾箩,朱红的常服一角掖在腰封里。眼角瞥见她,转过头来看。分明芝兰玉树的面孔身条,是舅舅无疑。
她半天没回过神来,他也不言声,熟练地打水淘米。颠腾起那箩,米粒沙沙响成一片。她怔忡着上前,“小舅舅在干什么?”
他说:“快晌午了,不要吃饭的么?”
她啊了声,“你要自己做吗?”
他抬起眼,眸里俱是笑意,“以往没有时间试,碰巧今天得空,我做顿饭你吃。”
她嘴角抽抽两下,低声嗫嚅着:“从没做过,那做出来的能吃么?”
他笑而不答,其实就想像普通夫妻一样,和她感受一下什么叫烟火人间。锦衣玉食惯了,这种贫瘠的生活就如同开启了一扇窗,呈现出崭新的陌生的世界来。他喜欢,也享受这样的感觉。她没来之前他做了些准备,等着她,心里胀得满满的。虽然橱柜里有现成的酒菜,但那是他准备做砸之后补空用的。如果手艺还行,就不打算拿出来了。
布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半臂罗裙,总不好意思干站着不动手,便卸了画帛捞起袖子,“我来摘菜。”
她在一框菠菜前蹲下来,左一片叶子右一片叶子的挑拣,费了不少料,可也干得有模有样。间或抬头看他,他嘴角有一丝平易的笑意。她忽而觉得天更蓝了,连风里也带了春日暾暾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