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止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外贬的诏书,又是怎么回到家中的。
问清老两口做了什么,谢梅影出了怎样的主意后,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两口还跟他告状,说孙女被贺芳亭教坏了,竟然敢殴打祖父祖母,让他这个当父亲的去教训一顿。
他什么都没说,对父母的呼喊置若罔闻,起身离开了松荣堂。
不到半年时间,他感觉自己老了几十岁,半年前,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半年后的现在,他面容憔悴心灰意冷。
如果上天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不会多看谢梅影一眼,更不会把她带回家,不,他甚至都不会去淮南赈灾!
他会守着贺芳亭,一心一意过日子,会管教家人,不让他们给贺芳亭添堵,也不去胡乱揣测圣意。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贺芳亭再嫁镇北王,儿子意志消沉躲回乡下,女儿不认江家。
他很不想承认一件事,离开他以后,贺芳亭先封公主、后为王妃,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然而这是事实,他不承认也不行。
虽然邵沉锋不喜贺芳亭,可依贺芳亭的性子,无论邵沉锋喜不喜欢,她都能怡然自乐。
何况,邵沉锋现在不喜欢她,不代表以后也不喜欢,她那般美貌,又那般聪慧,只要肯用心,邵沉锋迟早是她裙下之臣。
而他自己,就像掉进了一个爬不出来的陷阱里,每天都在往下落,父母、兄弟、谢梅影,像是一条条勒着他脖颈的藤蔓,让他喘不出气。
可以预见,若干年后,贺芳亭依然高高在上,他却匍匐在地。
他与贺芳亭,一个是乡下来的贫穷书生,一个是锦绣堆里的金枝玉叶,最初有着云泥之别,到了最后,也有着云泥之别。
那十八年就像一场美梦,梦醒了,便各归其位。
但这美梦本可以一直做下去,是他自己亲手毁坏的!
想到这儿,江止修恨不得嚎啕大哭,可家里这些人,又有谁在乎他哭不哭呢?他们只想在他身上敲骨吸髓。
唯一能体谅他的只有亲信江福,跪着哭道,“主子,您把老太爷、老夫人、二房一家,以及谢姨娘送回乡下老家罢!有他们跟着,您这知县怎么当!”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一群都是拖后腿的,别人家的顶梁柱,全家敬着,江家却不同,老太爷、二老爷等人像是虫蚁,不把主子这顶梁柱蛀空了不罢休。
主子当年是好命娶了顺安公主,真神能镇小鬼,否则,可能早就倒下了。
江止修幽幽道,“送他们回乡下做什么,祸害宇儿?不,让他们跟着,谁也别想走!”
这是他身为父亲该为儿子做的事。
如今的他,已不是昔日的他,该狠心的时候,他也不是狠不下来。
父亲、二弟再想像之前那样盘剥他,不可能了,他受够了!
对于谢梅影,他也不想再忍,不就是怀了孩儿么?他早就有儿子,不稀罕多一个!
离京前一日,他再一次来到顺安公主府,求见贺芳亭,近乎哀求地对传话的小厮说,“请你告诉她,这是最后一面,往后不再打扰!”
没一会儿小厮出来,口齿清晰地传述贺芳亭的话,“见就不必了,请江大人不忘初心,当个好官!”
江止修怔了怔,长身一揖,“江某记住了,告辞!”
转身的一刹那泪湿衣襟,可自己也知道,不值得同情,他不值得任何人同情。
降为户部郎中这些日子,他想了许多,也听了昔日同僚的很多冷言冷语、嘲笑讽刺,很刺耳,却有道理,越听越觉得自己鬼迷心窍。
他没有注意到,公主府围墙里,升起两个小脑袋。
江嘉璎,不,贺容璎盯着他的背影,怅然若失,贺暄峪看得不忍,低声道,“如果你真想见他,就出去见一见罢,姑姑不会怪你的。”
他是很厌烦江止修,半点儿也看不起,但姓江的毕竟是璎儿的亲生父亲,这亲缘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
贺容璎摇摇头,收回目光不看了,小心下梯子。
贺暄峪先跳下去,扶着她下。
又道,“真不见?”
贺容璎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峪表哥,你发现了么?他没有问我一句,提都没提,可能已经忘了自己有个女儿。”
她此时的表情,让贺暄峪极为心疼,想安慰,又不知怎么安慰。
贺容璎踢了踢脚边的碎石,“一直是这样。他只看得到哥哥,看不到我,因为娘喜欢我,他才喜欢我,其实是装的,我都知道。还有祖父祖母,背着娘说我小丫头片子不配享福,说娘会把我宠坏,以后出嫁被婆家一天打三顿。”
那恶鬼占据她身躯时,她偶尔能感受到外界,也能看清父亲和祖父祖母的嘴脸,那恶鬼比她聪明得多,定然也能看清,却还是选择站到他们那一边,伤害母亲。
这是为什么?她真的想不通。
因为这是某个人杜撰出来的书中世界,所以它要按着所谓的剧情走么?不对,所有人、所有事都是真的。
而且,那恶鬼从没提过峪表哥,显然它看的书里没有这个人,可峪表哥活生生的在她面前。
深吸了口气,“他们都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
说着看向贺暄峪,一本正经地道,“峪表哥,以后如果你有女儿,多喜欢她一点,不然就别生她!”
若不是母亲护着,家里再富裕,她也会过得很惨。
贺暄峪只觉心都颤了颤,郑重道,“好!”
想说你给我生女儿,我们一起疼她,又觉得唐突。
姑姑已经表明了态度,只想让他们当兄妹,他也没把握让父母喜欢璎儿父亲还好说,主要是母亲。
贺容璎始终是孩子心性,没惆怅太久,就回去继续试衣裳首饰了。
江家于她已是前尘往事,娘能放下,她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