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筝挤在人群里,望向金雕玉砌的大厅中停着的窄窄竹床。床上挺着一个白年猪一样的人,僵硬成一个不堪入目的姿势,身上连片布都没盖。
那时的祝筝,尚且不够理解死亡,只能看到祖母摇晃的背影,像是天塌了一样。
踮着脚的祝筝在人群中站的不稳当,被人推倒时惊呼了一声。她看到祖母忽然看了过来,那眼睛里淬着的恨意令人遍体生寒。
祝筝下意识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没等想明白,就看到祖母穿过人群,长手伸过来一把拽住了她的头发。
祝筝被扯的一个踉跄,还没站稳,一个巴掌已经结结实实地打了过来。
脸上被长指甲刮了一道血口子,火辣辣的疼,嘴里瞬间涌满了血腥味儿,一阵阵耳鸣塞满脑袋,好半天她只看到祖母的嘴张张合合,尖声大骂着什么。
她努力去听,只听清了三个字。
“丧门星!”
“祖母”祝筝愣愣地唤了一声。
祝老夫人的脸变得陌生又狰狞,花白的发髻都散了,金簪子银坠子掉了一地,“别叫我祖母!你跟你那短命的娘一样是丧门星!我们祝家到底欠了你们什么,惹上你们这群讨债来的灾星!你们是不是非要克死全府的人才罢休!那你克死我好了!我一把老骨头,你要讨债,现在讨我的命走啊”
围着的人群脸色各异,嘈杂声很快淹没了祝筝。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被祖母用鼓槌砸中脑袋那次,脑袋昏昏胀胀了好几日,听人说话也是这样,忽近忽远。
耳朵忽然被捂住,她抬头,瞧见三姐一双哀戚的眼睛。
祖母似乎还没解气,作势又要扇她巴掌,祝清小小的身子猛扑过去,死死抱住了祖母的腰。
“跑啊筝儿!”祝清嘶哑着声音喊道,“往外跑!别回头!”
祝筝扒开人群,撒开步子跑出了金香楼。
就这样一直跑,跑到了天黑下来。
她不敢回府,也无处可去,随便寻了一条亮着灯的巷子钻了进去,爬到巷尾的树上躲了一夜。
天亮了。
她一夜没敢合眼。
坐在树上默默掉眼泪的时候,姐姐找到了她。
……
每一次,姐姐总能找到她。
泪珠浸湿了祝清的裙子,祝筝缓缓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熟悉的兰花香气环绕,她忽然记不清自己几岁了,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每次受了委屈,总是这样躺在阿姐怀里。
阿姐会轻轻拍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声安慰。
“快快睡,天一亮,坏事都会好。”
祝筝这一觉睡的很沉,醒来时,已是另一个天亮。
她被送回了自己的闺房,天光透过窗棂洒在嵌着翡翠的檀木床榻上,锦绣帐顶斑斓生辉。
显然祝筝绝不会因为偏爱才分得一份富丽,只是在祝家,这已经算得上简朴了。
毕竟,祖母向来最在意的便是颜面,连祝隆那样的死法都硬是风光大葬了。
连同她那个素未谋面的将军父亲,父亲的发妻,素未谋面的哥哥祝轩一起,长眠在祝家的祖坟中。
一同埋在黄土之下的,还有祝家上下百年的福祚荣光。
高楼有倾,盛宴必散。
从此,祝家只剩下一个风烛残年的老祖宗,和两个未到及笄的孤女。
祝府世代受封的百年家底虽不至一朝一夕败光,可就像个被围观着抽梁去砖的高塔,人人都知道它要倒,没人知道它几时倒。
也许在百年后,也许就在明朝。
祝筝想起前世种种,看似平静的大雍王朝早已波谲云诡,祝家这光景,执棋手的轻轻一碰便会支离破碎。
她对祝家的情结复杂到不愿去想,可她想保全姐姐,就必须保全祝家。
想到这儿,祝筝心里空落落的。
她身在无形的棋盘之上,每踏一步,每行一格,都关乎着她和三姐能否劫后余生。什么清誉,名声,不过是些虚头,她祝筝就算把能赌的统统赌上,手上的筹码又能有几何呢……
水榭诗会上她一时心急,太过铤而走险。
起始便落错,还偏偏惹上容衍。
这一遭,不知道要横生多少枝节……
祝筝低头轻叹了一口气,烦闷地扒了扒头发。
没多大会儿,听见鸣翠推门进来,小心翼翼地开口。
“四小姐,老夫人叫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