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的事情,宁云蓁和卫迟大抵都知晓了。
卫迟这一个月实在经历了太多,先是得知自己并非卫家嫡出,而后听闻当今圣上宁渊乃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今日又明白过来自己曾经的皇叔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祸端来源。
这桩桩件件都是不好的,也有意外之喜的事情,那便是他的亲生母亲冯氏还活着。
一个月的大悲大喜,他今日需要颇长一段时间来进行消化了。
那股无声的悲戚在这堂屋里蔓延开来,愈发让人深陷此事中难以转圜。
宁云蓁除了为两人坎坷的身世际遇感到悲伤外,心中还涌出了旁的心思。
她此前不知当年具体真相,只知宁氏是害的卫迟没了父母又颠覆朝堂的真凶,今日乍然得知了却也生出一丝庆幸。
这一分庆幸来的极其不合时宜,甚至有几分卑劣,毕竟眼下冯氏和卫迟都是既悲且恨的,她则显得太过突兀了。
因此她只能微微垂下眼来,压住心底的情绪。
尽管如此,她心中还是有些想要落泪的冲动,她真的很不希望宁氏和卫迟是完全对立的,虽立场注定不同,至少这份仇恨因着燕逾此人有所减淡,这当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卫迟于思绪中回神,并未过多表露出什么,而是话锋一转道:“母亲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他这番拐了话茬,宁云蓁也顺势接着道:“是啊,这里终究不是长久能待的地方。”
她能够理解这处魏陵对于冯氏的意义,也知道她看重这里,可是这处地方于她将养身子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必是不能长待的。
钦天监那等地方每回都将皇陵修筑在传闻里龙气最重的地方,可抛开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不谈,这四处弥漫的也是浓重的阴气罢了,冯氏日日待在此处又不能随意走动,自然于身子没有益处。
冯氏似乎被他们问住了,过了一会儿,反问道:“你们可是很快就要回京了?”
这话的意思大概也能透露出她不愿离开这里的意思,卫迟眉头轻皱,劝道:“母亲不和我们一同回京吗?”
冯氏这回没有犹豫,当即摇了摇头。
“京城那等是非之地,早已不适合我了。”
先不说前朝已经湮灭了二十年,她如今也不是那个十几二十多的年岁了,重要的人都不在那里,她回去委实没有意义。
她只想长长久久地在这里守着燕祁。
卫迟并不多惊愕,转而退而求其次地央道:“那您住到宣州城里去好不好?”
“宣州城不行的话,周边其他郡县也可以,总好过待在这里,往后我和蓁蓁去看您也能方便些不是?”
宁云蓁听了也跟着附和,她知道冯氏不愿回京有她的理由,她怕招惹来什么麻烦抑或是影响卫迟往后的日子,可无论住在哪里都好过继续在这里待着。
冯氏架不住他们连番相劝,只得跟着退了一步要留在宣州城。
卫迟当即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恰逢这时,桂嬷嬷和六子走了进来,宁云蓁再看到她神情还是颇有些不自然,冯氏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笑着要留桂嬷嬷说话,其余人便都跟着出去了。
“夫人可是有话要同老奴说?”
桂嬷嬷不是个傻的,方才冯氏看她的那一眼就知道她怕是有话要问自己,这会便恭恭敬敬地站在冯氏身前,低眉敛目着。
冯氏余光瞥到方才宁云蓁为她敬的那杯茶,复又拿起来抿了一口,摩挲着杯盏道:“说吧,昨夜我昏迷后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虽如今没什么身份了,从前的气势都还在,两人又做了多年的主仆,桂嬷嬷一听便知她这是有几分要问罪的意思了。
她二话不说跪在地上,低下头将昨夜的情形同她复述了一遍。
难得的是桂嬷嬷这个人还算实诚,只是太过护主又恩怨分明,说话也并没有添油加醋,只是都照实说罢了。
冯氏一听闭了闭眼,微斥道:“那不过是一个将及笄的小姑娘,嬷嬷同她计较什么?”
桂嬷嬷沉默须臾,苦笑着道:“可她终归是姓宁,宁家的人,怎可以再做我燕家妇?”
她本不是燕家的人,只因在冯氏身边久了,此时归于一个立场罢了。
冯氏看她一眼,淡淡笑道:“我虽生下了卫迟,可这二十年终归也没照拂过他一二,他只是过得寻常人的日子,一如我们期望的那样,此时又为何要指责他呢?”
桂嬷嬷还欲再进行分说,冯氏又道:“那小姑娘是真的爱他,我能看的出来,不比你我少半分。”
她语气里添了一抹怅惘,悠悠道:“我其实是为他高兴的,嬷嬷你知道么,人这一生太短暂了,能碰到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实在不易,他们自己的路,就让他们去走吧。”
说实话,她最初在听到宁云蓁的身份时,心里不是没有生过反对之意。
她第一反应也是觉得,燕家的人怎么能娶宁家的人呢?
可是她的孩子最开始又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只是于万千人中恰恰好爱上的是宁云蓁罢了。
或许可以说这是孽缘,但终归也是一段缘分,她若是真的阻拦,反倒会让卫迟伤心。
她已经没什么能够给他的了,总不好再叫他往后想起自己都心中不好受。
桂嬷嬷闻言也慢慢能够理解几分,想到自己昨夜与公子初初相见就惹得他心生不快,心里也有几分后悔起来。
“是老奴行事莽撞了。”
冯氏笑了笑,白皙的脸颊仿佛透光,声音里含着一丝悲悯:“我又并非是在苛责你,我知道你心中也是重视他的。”
“我现在只是担心,他们回了京后会不会做什么傻事。”
冯氏黛眉紧蹙,眸中郁色不解。
“夫人真的不打算回京城吗?若您回了京城还能与公子时不时相见,总好过在这里日日担忧放心不下。”
冯氏仍旧摇头,道:“我回去于他而言并非好事。”
况且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捱过今年冬日都是个未知数。
“我已答应了卫迟,过两日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和他们一道回宣州城。嬷嬷,我们就在宣州城住下吧。”
桂嬷嬷愣了一瞬,自然是开口应好。
屋内日光朦胧,高大的柜阁将两人映在槅窗上的影子遮去,随后便是久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