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的奏章都是由竹简制成,本身就具有一定的重量,宁云蓁躲闪不及也不想躲闪,眼前一花就觉额角一痛,紧跟着额角就渗出些血来。
她顿觉那处闷疼得厉害,耳边似乎响起了尖锐的潮水声,偏偏倔强地咬着牙不吭一声,身子轻晃了下后又重新站得笔直起来。
而那封奏章摔落在汉白玉的台阶下,上头洇着的点点血迹宛如雪中落梅,触目惊心。
宁渊心中懊悔一瞬,脑中想到她方才说的话,面容又重新变得冷硬起来。
“你要知道你今日站在这里,是谁给你的身份,自小到大的尊敬荣宠,又是谁给你的。”
他眉眼如刀,面无表情地看着宁云蓁,仿若对她失望至极。
宁云蓁心口一堵,未阖紧的窗扇吹进来些风,将她的衣袖都鼓动起来,也衬得她面容更加沉静。
她闭了闭眼,额角没那么疼了,胸口却闷疼得厉害。
她可以反驳任何话,独独这句话她反驳不了。
她这个娇娇贵女金枝玉叶的身份的确是宁渊带给她的,自小锦衣玉食从未吃过半分钱财上面的苦,也都是仰仗着这个身份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的。
她可以指责他宠妾灭妻也可以说他弄权专断,唯一没有立场指责的就是他方才这句话。
自古被视为大过天的孝道捆缚着她,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也让她打从心底里生出了厚重的无力感。
她手心生出了一层腻汗,虚握了握,再开口的声音也缓和了些许:“父皇息怒,儿臣只是想,只是想父皇能待母后好些,母后待您的情意这些年您不是不知,可一个将将进宫三月的人都能欺她,实在叫人心寒,也叫蓁蓁于心不忍。”
她嗓音艰涩,说到后头已是有些哽咽了。
宁渊恍若未觉,脑中却想起了些旁的事。
他当年逼宫篡位之前,也是未身居大将军要职之前,曾在战场打过数仗,在卫敞手下待过,也在李邺底下共同作战过。不同的是,卫敞那时将他视为不可多得的英才,而李邺却觉得他行军激进,红着脸当着众人的面斥责过他多回。
因此在他登基之后,挑选后位时选择李眉,也是有几分存心想让李邺难堪的意思。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起李眉的,许了她皇后之位,嫡子又是东宫太子,他难道还亏欠她什么吗?
他对李家也是够仁至义尽了,宁玠的身上总归也有些李家的血脉吧?让他成为未来的天子,李家只要没有反心就能延续百年国公府的荣耀不衰,这还不够吗?
话是这样说,可是宁渊心里也清楚,让宁玠成为太子,也是因为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其余几个皇子都不及他出众,且朝中仍有迂腐一派认为立储君应当以嫡以长,同宁玠比起来,其余都太过懦弱无能,要么暗淡无光。
即便他想违背祖训做出点不一样的决定,第二日也会被城中百姓和朝中官员的口水淹死。
这难道就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汉白玉台阶分隔了两侧,宁云蓁和宁渊心思各异,恰好这时崔冶从殿外走了进来,他背对着宁云蓁,看不到她额角上的伤,却能够看到台阶下带血的奏章,当即目光一骇,低下头去。
宁渊目光幽深,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样子沉沉道:“可是又发生了何事?”
他这一个又字,彰显了他此时心头的阴郁,崔冶跟在他身边伺候多年,知道这时候若是不好的事便最好闭口不提,可是外头的人这会前来是不是不好的事他又拿不准,只得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恭敬道:“回圣上的话,皇后娘娘在殿外候着,言是来寻乐平公主的。”
宁云蓁手心一紧,下意识抬头看宁渊,竟见他唇边勾起了一抹冷笑,不达眼底地道:“那就将她唤进来。”
刚好人凑齐了,也省得他亲自派人去请。
崔冶应诺,目光落在台阶下那封染了血的奏章上,踌躇一瞬还是没有多嘴,轻轻地退出去了。
他方才余光瞧的分明,宁云蓁额角受了伤,虽不知是什么缘故,可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个好消息。
自打宁云蓁嫁入卫府后,卫府就好像多了个依仗也攀上了皇室,叫他怎么算计都要先掂量两分,难免畏手畏脚。
如今圣上同她起了囹圄,不管能不能殃及卫家,左右都没什么坏处,不如就这么等着,看后头还有没有什么好戏。
崔冶退出去后殿中重新寂静了起来,关于宁云蓁先前的那几句话,宁渊始终没有给她一个答复。
宁云蓁的心缓缓下沉。
她飞快地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渗出的血,却不知自己是正巧被奏章一角砸中,短时间内即便被她拭去了,过会也很快会有新的血渗出来。
宁渊好整以暇地坐着,隔着案上铜炉里的叠烟渺渺,慢悠悠看着跨进来的李眉。
跟在她后头进来的,还有卫迟。
他方才听到殿中有些声响,早已按捺不住想要进来一窥究竟,恰巧李眉也到了,他便刚好趁着这个机会进来看一看宁云蓁。
宁云蓁低垂着头,一滴鲜血滴答落在地上。
卫迟脸色大变,顾不得行礼忙走到她身边,低声关切道:“你如何?”
李眉刚刚福身行礼,耳边听闻这一句也连忙抬头来看,恰好瞧见宁云蓁原本光洁额上簇新的伤,短促的叫了一声,瞳孔也骤然缩了起来。
地上的奏章静静躺着,刚才殿中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李眉闭了闭眼,胸中如同烧了一壶滚开的沸水,冷冷抬首:“臣妾不懂蓁蓁是做错了什么,要惹得圣上下这样重的手?”
她今日要来给宁云蓁撑腰,穿了郑重的皇后朝服,深青色的祎衣端肃无比,往常秀丽温和的脸上却是冷到了极致,眼中的心疼也几乎满的要溢出来。
早知如此,她又何须在乎这穿着打扮?便该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拦下他这个举动。
他这样伤害宁云蓁,便是在往她的心口插刀子啊!
宁云蓁被卫迟攥住了手,心头渐渐涌起一些安定,摇头道:“我没事,不是说不让你进来吗?”
她小声说完这一句,又走到李眉身边,握住她身侧冰凉的手,想要小声安慰她,却刚好触及她眼中的恨意,伴随着泪花在她眸中翻涌滚动,不由得怔了一怔。
书中曾说,由爱故生恨。
母后这是,对父皇彻底死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