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也不客气,他难得吃上一口热乎鲜美的肉丝面,连汤都喝的干干净净。
直到吃完面,两人走出去,站在走廊下,祝平安才低声问了此事。
只有小池在过去的经历中,从来对他没有任何隐瞒,也不会因为他的冒昧询问而生气。
一提起年轻人买药这事儿,小池就明白了。
“这是这地方的陋俗,我都不好意思对你说。无非就是世道艰难,家里老人养不起了,只能一包药给他送终……”小池压低声音,看了眼周围,晚饭时间,旁边看不到人影,他才说道。
“难怪……”祝平安当时看到大孝子的表情,确实往这个方向猜过,但没料到结论就是这么赤裸裸。
他是知道古代物资匮乏的时候,会有人将老人送入山中自生自灭,但想不到平安镇这地方这么高级,还有找医生安乐死的传统。
“那孙医生也愿意帮忙?”
就算是无可奈何,那终究也是一条人命。
“他能如何?如果他不帮忙,那老人受虐而死,或者在痛苦中等待死亡,难道就能心安?我听说孙医生配的药散高明,只要一服便能寿终正寝。病人在睡梦中离世,全无痛苦,面色红润,对家属也只收三文钱,他最多也就做到这一步了。”
小池眼眶微红,说到生死,可能也想起了那些死在她面前的亲人。
他当然想救他们,可做不到是多么痛苦的事。
“只能如此?”祝平安想到自己的死亡,这世道的残酷超乎想象,就算他直面过死亡,都无法对这苦难多说什么。
“只能如此。”小池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笑了,看着黄昏时候的天空,将星的光芒在那上面闪动,他像是吟唱一般,眼里闪着光,“如果必须坠落,就让我坠落,我宁愿死于火焰,也不远死于虚无。”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小池的感染,祝平安也忽然想到一句话来,跟着他低低说道:“我把握住的,全变成光,我丢弃的,全变成灰烬,因为我是火焰,确实无疑。”
小池看着他,笑的更开心了,仿佛眼里也跳动着橘色的火焰。
那是黄昏如血的晚霞倒映。
“我送你回去。”祝平安看到药堂这时候也没人来,那位三七师兄正在柜台上吃着老母亲送来的饭,他决定送小池回去。
反正距离也不远,十来分钟就能回来。
此时的红霞满天,归鸟倦飞,若无死亡的阴影,这落日时分的小镇实在很美。祝平安送完小池回来,恰好看见孙医生提着药箱,埋头在路上吃力地行走。
“老师去出诊?”
祝平安赶紧上前接过了药箱,作为学徒还是得有基本的服务态度和尊师重道的精神,他经过两次人生的教育已经学得很好。
“不是。”孙医生任学徒接过药箱,挺直了后背,神色平静,“我去看看周伯。”
“周伯?”
祝平安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就是中午来买弥生散那个年轻人的父亲。”
祝平安并不知道弥生散是什么,但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意思。就是那个花了三文钱买药,要送久病父亲去死的年轻人。
孙医生给了药。
那药名原来叫弥生散。
不过为何孙医生还要去看?
“您不是给了药,为什么还要去看?”祝平安有些好奇,莫非得亲自盯着咽气?
刚才小池也没详细说说,主要小池没给家人买过这样的药,可能有些细节并不清楚。
“有必要。”孙医生看了眼怀表,祝平安替他拿了那沉重的药箱,他的脚步轻松了很多,慢悠悠地走在小路上,穿过桥,拐入一条弄堂,在一家旧房舍前停住了脚步,双手抱胸,隔着窗向屋内眺望。
“如果你看到了这个镇子的真相,知道它必然走向末路,那以后难免要杀人。杀人的时候最好还是睁大了眼睛,看清楚那个人是怎么死的。正视死亡,你会更明白生命的意义。”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对祝平安说话。
但无论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祝平安说话,对于一个小心谨慎收集各种资料的外来者来说,祝平安将孙医生的每一句话,都记在了心里。
他也跟着孙医生往屋里看。这是个普通人家,黄昏时分,炊烟袅袅,一家人围坐在饭桌上。年迈的祖父嘴歪脸斜,已经很难清楚表达自己的意思,他坐在主位,正对着窗外,虽然脸是扭曲的,但可以从浑浊的眼睛里看出有平静与欢喜。
在他左侧,那个买药的年轻人满面羞惭,低着头不说话。
年轻人对面是个小媳妇儿,正拿着汗巾子抹眼泪。除此之外,还有一对幼童,抱着祖父的膝盖,天真无邪地追逐欢笑着。
在这个时代,这座小镇,也许只有蒙昧无知的孩提时代,才会有这么纯粹的欢乐。
如果不是已经知道结果,祝平安根本想象不到,下一分钟,这一家就要上演生离死别。
“爹。”
年轻人终于还是抬起来头,他捧着一个碗,碗里盛着琥珀色汤水,不知道属于酒还是药。但祝平安相信,无论这是什么东西,所谓“弥生散”——也就是孙医生给的能够让人安静死去的药物,一定就下在这里面。
老人颤颤巍巍举起手,面对告别,他并没有犹豫,而是欣然接受。
他用双手用力捧住这致命的毒药,就像是捧着一生的宝贵时光,因病而扭曲的脸庞也变得慈祥。
“时间到了。”
“我够了。”
他说话很吃力,很含糊,必须非常缓慢地才能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
“狗子,好好照顾老婆孩子。”
这大概就是他简短的最后遗言,因为接下来,他已经努力将碗凑到嘴边,争取一滴不漏的全部灌到肚子里。
年轻人与妻子已经泪流满面,但这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三文钱就能买到的安乐死,是多么廉价的解脱。
只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孩子,依旧拉着爷爷的衣襟撒娇,喧闹唱歌。
老人脸色红润,甚至浮现了笑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也停止了动作与呼吸,安静地躺在椅子上,膝上笼着褪毛的旧毯子,仿佛只是沉入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