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端午。
一大早的,大江平海城河段,大江两岸,彩旗招摇,锣鼓喧天,两岸都有民众,举起了三联、九联的火铳,没有装弹子的火铳空放,打得‘嘭嘭’作响。
更有数百门老式的青铜虎踞炮,被架设在两岸,同样没有装填炮弹,只是塞进了药包,打得‘咣咣’巨响不断,两岸清晰可闻。
大江两岸,绵延近百里,超过百万民众齐聚于此。
江东行省,邻近数行省,各郡,各县,还有富饶有实力的村镇,纷纷派出了自家的龙舟队,在大江上游聚集,近三千条龙舟齐聚一堂,准备竞争江东总督府联合各郡、各县官府,悬赏的龙头锦标。
锦标的赏金极高,各级官府的老爷们难得慷慨一次,更有各大士绅乡贤出资共襄盛举,若是那一支龙舟队能夺得锦标,队伍中的所有人,每人都能夺得最少两三万两白银!
对于升斗小民而言,这是足以富贵逍遥一辈子,甚至祖孙三代都吃喝不尽的财富。
对于这支龙舟队所属的郡、县,又或者村镇而言,更是极有光彩,极有体面,更兼‘极有气运’的事情。
民间传言,若干年前,江东行省,曾有某个村子派出的龙舟队一举夺魁,之后三十年,这个村子宛如发蘑菇一样,小小千多人的村子,居然一连冒出来了一探花、六进士,举人、秀才数过半百!
诸如此类的传说,数不胜数。
是以,两岸民众欢呼、鼓噪、跺脚、鼓掌,兴奋雀跃,近乎疯癫。
大江上游,距离大江出海口近百里的出发点,江东行省、楚天行省、云梦行省等几大行省总督府派出的龙舟队,在一条红色绳索后方,排成了一排。
在几大行省总督府的龙舟队后方十丈处,几大行省,数十郡府派出的龙舟队,整整齐齐的排成了一排。
在郡府的龙舟队后方,则是各县治,各镇,乃至各大豪族派出的龙舟。他们按照人脉关系,势力大小,循着东国特有的微妙‘关系’,络绎排成了整齐的队伍。
龙舟上,一个个孔武有力,双臂粗壮的汉子,正得意洋洋的挥动着船桨,朝着两岸民众招手示意。
两岸的民众,也是随之疯狂鼓噪。
虽然无论是划桨手,还是两岸百姓,相互之间,只能隐隐看到一点点模糊的身影,这也不妨碍他们疯狂互动,尽情的宣泄着心中几乎要爆炸的激情。
大江北岸,已经整饬一新的一段江堤上,汹涌的人流中,几个身穿样式极古的黑色长袍,头戴高冠,袍袖、衣襟上镶嵌了华丽的暗金、血色装饰纹路,袍服上隐隐可见螭龙和巫女飞天暗纹的潇洒男子,正朝着江面指指点点。
四周百姓如此众多,人流汹涌,就算是一头公熊落在这人流中,也会被逼得立足不稳,只能随波逐流。但是这几个男子身边,却好似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无论四周百姓如何鼓噪,如何拥挤,没有一人能靠近他们一丈之内。
时至正午,两岸近千牛皮巨鼓齐齐轰鸣,十几条龙舟架着一个木质平台,慢悠悠的自江南堤坝滑向了江心位置。江东行省总督金三叹,身穿全套官服,肃然站在平台上,不时捻须,向两岸民众颔首示意。
平台到了江心,百多名划桨手一声大吼,木桨一挥,木质平台就生生稳在了江心,任凭流水冲刷,却岿然不动。
金三叹向四周稽首,拈香,点燃后插在了一口小香炉里,随后就掏出了一份锦缎制成的祭祀祷词,扯着嗓子,开始念诵祭文。
两岸,有早就安排好的,魁梧有力的军汉,极有节奏的,高声背诵祭文的内容。
四周人声喧哗,也没人真个听清金三叹的祭文究竟是什么内容,却不妨碍两岸鼓号齐鸣,火铳、小炮乱响,将气氛再次冲向了一个新的高潮。
几个黑袍男子,却分明是听清了金三叹的祭文内容。
一名身高六尺许,身形如松,气质如鹤,生得俊逸非凡的青年面皮骤然一抽,斜着眼朝着四周民众看了看,狠狠地抖了抖双手:“这算什么呢?这算什么呢?划龙舟这事体,端的是陋风陋俗,不可取,不可取也。”
其他几个黑袍男子就齐齐笑了起来。
平台上,金三叹从一个极大的箩筐里,取出了一串一串的粽子,慢条斯理的丢进了江中。
于是,大江两岸,就有民众齐声高呼:“屈原大夫,伏惟尚飨!”
青年的脸色,就更加精彩了。
几个黑袍男子,就笑得越发的灿烂了。
青年看到同伴这般得意的笑着,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摇头道:“罢了,罢了,开心就好,开心就好。能见到世间百姓如此喧闹,如此繁荣,老祖想来也不会介意,他老人家分明活得好好的,却被‘伏惟尚飨’矣!”
叹息了几声,青年也笑了起来,他突然眯着眼,看向了人群中,几处锦缎装饰,打扮得鲜艳灿烂的木台上,那些端坐其上,手里拎着各色千里镜、望远镜的富态男子。
这些观礼台,可不是寻常人能上去的。
能上这观礼台的,起码也是在龙头锦标中,出了大力气的士绅豪商,他们起码也要向官府捐献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才能在这一年一度的端午大祭、龙舟竞赛的现场,在这木台上拥有一张席位。
只是,今年却也古怪,这几个木台上,好些衣衫华丽的男子,虽然极力的笑着,但是一个个面皮抽搐,那哪里是笑,分明是在哭!
“古怪也,如此佳节,如此盛典,若有一个两个人,家中遭遇不幸,强颜欢笑也就罢了。怎么这一眼望去,大江两岸,这般强露笑容,却内藏忧悲者,何止千数?”
俊逸青年绷紧了面皮,压低了声音:“难不成,这些地方上的士绅大族,尽遇到了不平之事?被宗室巧取豪夺焉?被官府威逼欺凌焉?被匪类持强凌弱焉?简直,岂有此理!若是这等富贵之人,都面露愁苦,何况寻常黎民?”
青年一挥手,汹涌的人潮就自然而然的左右分开,让开了一条宽有六尺许,长达百丈,直达木台的通道。他背着手,脚不沾地的掠了过去,轻声道:“诸位呵,赶紧过来,和吾好生勘察勘察,看看这大玉朝的吏治,看看他们的国势。”
“嘿,按照当年诸多老祖签署的契约,这大玉朝若是民不聊生…这给我们的供奉,可得好好的加上一加。”
平地里,一阵带着淡淡香火气息的清风卷荡,平台上,几个面露愁苦,衣饰最为华丽,但是气息最为颓唐,甚至有点腐朽枯败之感的富态男子,莫名的就神魂颠倒,自行走下了木台,来到了木台后方,僻静的旮旯角落里。
‘咚’!
几个富态男子跪倒在地,还没闹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身不由己的磕了好几个响头。
额头剧痛,几个男子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清醒过来,他们就看到,自己面前站着几个容貌俊美,衣饰奇古,身形高挑神伟,气质气度迥然凡人的男子。
为首的俊逸青年,背着双手,微微低头俯瞰着他们,语气轻慢的问道:“尔等有何愁苦?可是遭了什么不公之冤?说出来吧,芈某人,为尔等做主…”
冷哼了一声,青年轻声道:“放心吧,哪怕祸害你们的人,是当今大玉朝的太后,我也能打碎她的满口大牙。”
“呃!”几个富态男子呆了呆,一时间不明所以,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吭声。
实在是,他们记得清楚,他们正在木台上参加今年的端午盛典,他们正在强颜欢笑和身边的一众身份相当的士绅大佬谈笑风生呢,猛不丁的,他们完全没记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怎么会来到了木台后方的僻静角落?
他们为何会跪倒在地?
他们究竟为何额头痛?
这几个男子,身高都在六尺开外,身形神伟,气质超脱凡俗,身上衣饰更是和当今时代格格不入,宛如传说中的山精妖神突兀来到了面前!
这等事情,常人何曾得遇?
尤其是,这自称姓芈的青年,他居然夸口,他能打碎太后老圣母的满口大牙?
开什么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