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近,立刻间听见一阵阵抽泣的女声。
他手掌捏紧了,没有说话。
丫鬟便说:“夫人等急了。”
门推开,内堂里有一个坐着红木五仙,著着黑马褂,留着辫子,拄着拐扙,炯炯有神的老人坐在正位上,旁边有一个穿着蓝花梅旗袍的女人正哭着。见张启山进来,那女人想赶忙过去,那老人便拐扙敲了敲地,“一个女子家家没有规矩。”
那女人作罢,退回位子,动作又有些急,摔了一个青花瓷的茶杯。张启山只见那碎片像跳动的鱼鳞,一片片抽离开来。接着是茶叶与茶水滚落于地面上。
老人有些愠怒,便叫来几个丫鬟清理茶杯的碎片,又叫来一个丫鬟叫夫人回房。那陌生的女人看了自己好几眼。见自己没有回应,便暗自神伤随着丫鬟回房去了。
张启山全程看着,见碎片收拾好了,才说话:“外公,启山回来晚了。”
“先坐着吧。”外公让他坐着,一边吩咐另一个仆人,“重新上。”张启山望着另两杯尚未喝完的茶水被仆人端走。
外公抱怨起刚才的变故,“你母亲怕你们路上出了事,嚎了半天的时辰。你说哭算什么事,就算是没事也嚎出个什么事来。”“对了,你父亲呢,还在门外等着?我叫仆人让他进来。”
张启山沉默。
外公意识到他的沉默包含着的重量。不由战战兢兢的问:“你爹呢?他不会是…”尽管早有猜想,但他希望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从而否定这个可怕的想法。
张启山只是说,“日本人把我们围困在一个小村庄…我那时是看着他死的。几个月前,我们才从那里逃脱出来。”
外公手指不断抖动,把头仰起来,“天杀的日本鬼子!”在犹如狮子吼叫的声音之后,另一个声音传来,那是肉体摔在地面上发出的沉闷的声音。
“大爷!夫人晕倒了!”仆人急忙跑来。
“有无大碍?”外公问老中医,老中医把脉了一会儿,便说:“夫人是一时急心攻心,想来必定受到了什么刺激。虚脉一般都是气血不足,夫人则是一口气上不来,我开了此药方按药系数服下,再教丫儿疏松疏松脉络,夫人便恢复如初了。”
外公谢过老中医,便叫来管家备车去九芝堂抓药去。又刚才问仆人,方才夫人在帘子后偷听他们讲话,一时承受不住,才昏倒在地。
安顿好这一切后,“真是场闹剧。”外公抱怨着,便看到张启山正在研究内堂正中央的《富春山居图》。张启山见外公来了,便问,母亲有何大碍。外公只说,她听到她不该听的。不过还好着,我已经吩咐管家去抓药了。
他们才落座,外公又让仆人换茶,一边说,着实抱歉。张启山说,不碍事的。
外公看着面前这个俊气的毛头后生,又想到了1885年,那个谜团他或许能够解答清楚,他向张启山讲述了那一年。
1885年,光绪十一年,彼时黄河中下游连年遭灾,人祸,战乱,不少人被逼的卖儿卖女,甚至人相食,清王朝早就无意控制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内部崩溃的迹象早已破绽百出。李原现带着女儿以及诸多老乡带上家眷背井离乡,选择踏入白雪皑皑的陌生肃杀之地1。
路途十分遥远,李原现却不敢停下,路上有不少饿死,冷死,累死的尸体正沦为大地的养料。有时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不止因为这样,还有神出鬼没,残暴冷血的胡匪。他们有时不单单为了钱财,有时看着实在没有什么好抢的穷苦人也照杀不误。仅仅为了玩乐,人命如草芥。
也有一些聪明的镖师会在此趁火打劫,(镖师一般是运送货物即“赶脚”,在混乱年代里,也会做着保护雇主的工作)将本来的价格提高到更昂贵,即“护命行”,那些富商则不管不顾做了一笔划算的账,来保证自己及全家的安全,李原现没有那么多钱来雇佣镖师,更不幸的是,在那场艰难的旅行当中,胡匪盯上了他们,人群像是被鲨鱼狩猎的鱼群,胡子们挥舞刀刃,他趁着混乱和女儿躲到一个草丛中,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其中一个人的胸腔被削成了半截,腔子里鲜血喷涌,血落在另一个孩子脸上,那孩子在哭,接着那个孩子的头不在了。被另一个胡子从中间劈开,像流水的瓜瓤。
当然,民国时期的私人武装已经到达一个难以置信的程度,基本上都有防身的枪械,不久,枪声大作。胡匪就着流民的行李箱或者山林掩护。毕竟流民有枪还是少数,胡匪的枪械声很快盖过去。
那些有枪的缴械之后,他们被胡匪一一拖出去枪毙,枪毙的人其中也有他的老乡,李原现始终蒙着女儿的眼睛,却堵不住她的耳朵。
胡匪头子坐在马上,叫胡匪们抓走好几个女人。把那些女人五花大绑反绑在马背上,漆黑的夜色里,李原现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些女人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吼叫声。接着是连贯沉闷的枪声冒出的火光——处决了那些男人与老人。
李原现在雪地里趴伏了很久,直至的的确确的什么动静都没有了,他拉着冻的快麻木的女儿才起身,整个队伍当中只有他们两个幸存了下来,他们脚步一浅一沉踏过由人血染红的雪地,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安静的像魔鬼低吟浅唱。
李原现没有提他们是如何开垦东北硬邦邦的黑泥土,以及逃出那个山谷之后吃的是什么。只是话锋一转,说到了两年后,正是他与张家的接触。
李原现与女儿在长白山附近一个叫马坡的村庄定居下来,他在当地的猎户学会了一手好枪法,此地多獐、麋鹿、野猪、乌鸡、雪兔、狍子。之中鹿茸,紫貂皮可谓价值不菲,平日里多见狍子多在山林里乱窜,也有人曾看到白色的陀鹿在雪原傲立着,而在那一年,正赶上“白灾”。
大雪纷飞,冻结住了一切,白雪能掩盖住膝盖,那些山里的猛兽平日里销声匿迹,却因为饥饿倾巢而出至到山下袭击人牧。家家户户都备好了枪药。那些家养的可怜的牛羊们无法掰开厚厚的积雪觅食,饿死亦或者冻死。
他冷的直哆嗦,呼出的热气不断散发,结成薄薄的一片,手上拿着“撅把子”,撅把子结构极为简单,非常容易制造的土制手枪,他本来想借隔壁王明的三八大盖,不过想着撅把子也能对付个小兽,最好别遇到什么猛兽,自顾自安慰到便这样上山去了。
打算去找只小兽,这倒不是因为他闲的发慌,而是他需要一张兽皮,从而换取过冬的粮食。他先到捕兽夹看了一遭,没有什么东西落网,但捕兽夹上了诱饵已经吃光了。上了年纪不仅山会通灵,野兽也会作怪。
他正当感慨自己和女儿晚上只能吃耗子肉了。忽然一阵野兽的低吼声从上方传来,行动快过了疑惑,头上一阵鲜阴味哗的一下变重。他闪起,手里撅把子立刻吐出火舌。
妈的个巴子,真是怕啥来啥!
那野兽即刻闪开,在换弹的时候,李原现端详着那只野兽:黄毛色,斑斑点点黑色花纹,是只“猫驴子”。
那只野兽虎视眈眈盯着自己手上的撅把子。一边掀起一大血沫,一边不断低吼。李原现注意到它下身,应该是只母的。这样的动作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幼崽不受到危险,养幼期的母豹会更加凶残。
他一边向后退,一边盯着它,那母豹不时转头,朝自己发出一声怒吼之后,猛的跑开了。
李原现松了口气。
不过与它对峙过程中,李原现他才发现,自己走进了另一座不认识的陌生的林子里,自己迷路了,由于他最开始打算只是到捕兽夹那边看看收成,并不打算走太远的路,所以干粮也没带多少。他一直在那那一片鬼树林里打转,风雪肆虐,他冻的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时候。
忽然间他竟然看到山林里走来一群穿着白色毛衬的“人”,正踏着井然有序的步伐正朝着自己过来。
不会是山鬼吧?!
他不曾听说这林子里还住着其他人,那只能是鬼了!但自己实在没有力气动弹了,望着这群人一点点朝自己逼近。
他朦胧之间似乎听到女儿正叫着自己。
接着一张灰白色的男人正面无表情正望着自己。
视线终于模糊,李原现总算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