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虎闻言,眼底郑重并未散去,别看自己栖身的乔家堡也是山东首屈一指的鲁商,可与在外的名声恰好相反,看似“籍籍无名”的齐家远不是乔家堡能望其项背的。
而且老话说同行是冤家,齐乔两家虽同在辽东做营生,却并不“有缘”,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况且兰陵和泰安相隔三四百里,总不能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吧……
王宁虎心下有了计较,大概这闻人辛口中那位曾经借宿乔家堡的齐家少爷或是由头?
否则真有这么一号人物曾经下榻乔家堡,自己怎会毫无印象?
莫非他当时使的是化名?抑或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
王宁虎潦草拾掇起三头两绪,只叹多事之秋,尽是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好在事不关己,可以高高挂起。
而对乔英这位有名无实的少堡主来说,既是有客登门,就不免得拿出主人翁的姿态。
贵客临门、不胜荣幸、蓬荜生辉云云,咳珠般来,毕竟家风如此,自小耳濡目染,深受陶熔。
旋即乔英面带赧色道:“闻人前辈,说来惭愧,还不知是贵府少爷是何时下榻咱乔家堡的?小子惶恐没有印象,端的是失礼至极,想必早先也是怠慢的贵客。”
闻人辛闻言微微摇头,不算客套道:“少堡主不必自谦了,所谓长袖善舞,多财善贾,乔家不是甘为人后的存在,这待客之道嘛……至少在山东地界也是有目共睹,只是我家少爷生性淡泊,不事声张,确实也不姓齐,想来是不会自报家门的那一挂。”
乔英却是没有听出那一丝隐晦的讥诮,得正形不过片刻,又是按捺不住好奇,兀自腹诽,这所谓的齐家少爷不姓齐?那也是咄咄怪事。
闻人辛像是看穿乔英心中所想,开口解释道,“咱家少爷是姑奶奶所出,姓何,单名一个肆字,如此说来,少堡主可有印象?”
乔英错愕一瞬,一拍脑袋,应声道:“有的有的!原道是何肆兄弟啊,曾经我在抱犊崮下遭遇剪径强人,正因何肆兄弟一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化险为夷,这救命之恩不说无以为报,却也只能先奉客家中,徐徐分付,岂料只招待几日,何肆兄弟便匆匆离去,挽留不得,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累得我这心里也怪不落忍的。”
大抵是天下长辈都跳不出的窠臼,听闻乔英赞许之言,即便闻人辛这个老管家也与有荣焉,颇为受用。
“应有之义,我家少爷向来急公好义、慈悲心肠,咳咳……”继而他咳嗽一声,话锋一转,“至于少堡主遗憾的未尽地主之谊,也不然,老话说大恩不言谢嘛,不若就觍着脸忘了这茬儿,少爷自有少爷的事要奔走,还能一直被‘言授之絷,以絷其马’不成?他又不是谁家的养士。”
说话间闻人辛的眼神若有似无扫过王宁虎一瞬,这下乔英就算再迟钝也能咂摸出些闻人辛话里的枪棒味了。
是自己哪句话说岔劈了?怎么还连带上王宁虎这位炮王爷了?
王宁虎可是乔家堡的台柱子之一,万不可得罪,乔英偷瞥一眼,自认为是察言观色,却是只看到王宁虎鼻翼张翕,神色自若。
乔英暗自思忖,王客卿这等身份,自然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但习武之人,会甘愿唾面自干吗?
而闻人管家这话就有些耐人寻味了,什么叫大恩不言谢?不还有一句话叫来日方长,常来常往吗?
你我两家都是和气生财的商贾人家,闻人辛不过管家而已,地位再怎么不同寻常,终究不是当家的,可不敢把话说绝了。
本来乔英姿态谦卑,要迎闻人辛入门,现在倒是游移起来。
好客无错,烹羊宰牛也不惜,好客不厌多,恶客何为乎?寄言主人道,结客毋草草。
向外总是不好,万一得罪了王宁虎呢?
乔英难得自作聪明一回,哪知王宁虎是真半点儿不气,本来嘛,和一个将死之人置什么气呢?
但见闻人辛面容憔悴,形体消瘦,颈后岩肿,是谓失荣之症。
何为失荣?
气血亏虚而瘀滞,如树之枝叶枯萎。
这岩肿虽然小,却上颗颗累垂,毒根深藏,穿孔透里。
闻人辛已然是个气血枯竭的伪五品,虽然王宁虎对他依旧略有忌惮,但也仅仅是觉着烂船还有三千钉,岩病害人,无非早治得生,迟则内溃肉烂见骨而死。
武者堪当半岐黄,王宁虎望闻之下,便知他早病入膏肓。
他只是寻思,自己和这位闻人管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初次见面就这般夹枪带棒?
王宁虎又看乔英只是干杵着,叹了口气,提醒道:“少堡主,贵客登门,不得扫榻相迎?这边我先迎着,你快去通知堡主吧,免得待会儿倒屣而迎。”
乔英一颗定心丸入腹,连连点头。
闻人辛闻言却是装模作样上下摸索一番,然后对着乔英赧颜一笑,“这也太寸了,出门没带名刺,倒是显得我不知礼数,仓卒主人了。”
乔英嘴角抽搐,这下确乎无疑了,又是一个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他只得是一边陪笑,一边调转马头,“闻人管家哪的话啊,有仓卒客,无仓卒主人,羞煞小子了,您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闻人辛笑着摆手。
场间只余两人一马,王宁虎双手抱胸,人高马大,状如门神的他并不需要仰望骑马的闻人辛。
闻人辛也不下马,老神在在,就等着王宁虎口中的“招呼”。
于是乎,局面貌似有些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