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霍然起身,流水从他浑身肌肉的每一条缝隙中滑落。
“脸色那么难看,像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啊。”翼天瞻笑。
“没听过,我就叫羽然!”羽然咯咯地笑着,扑上去搂着翼天瞻的脖子。她已经不矮了,可是还可以吊在翼天瞻的脖子上晃来晃去。
翼天瞻站在漫天星光下,仰望着那些遥不可及的星斗。他站在三叠的小瀑布下,冰冷的山溪水从很高的地方流下,拍打在他的肩背上,老人巍然不动。他的身体被那股寒冷刺|激得紧张起来,肩胛后强劲的肌肉虬结如老树的盘根,血液在皮肤下加速奔流,体表变得灼热。初涉这条山溪的时候他觉得冻得发抖,但是他忍住了,现在他已经觉得这些寒冷再算不得什么了。
羽然也愣了:“她是怎么死的?”
“姬野呗。”羽然说。
翼天瞻套着手甲的掌心中,托着一枚琥珀色的小狮子,它像是活的一样,却正在酣睡,身体蜷成一个圆润的小球,雕刻的玉匠把长长的鬃毛刻画得极细致,却让这些鬃毛遮盖了狮子的四只脚,这样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他半跪下去,向着遥远的星空低声诉说。他是个羽人,尽管是个叛徒,可有的时候,他依然相信在高远的天空上有神的眼睛注视着他,还有他那些已经离去了很多年的朋友们。钢铁的号角已经被吹响,战争再度开始,他现在需要那些朋友们的庇佑。
翼天瞻怔了一下,松开她,点了点头:“有啊,我曾经有一个女儿,可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藏好有什么难的?”羽然把小狮子举向月亮,让月光穿透它晶莹的材质,“我要是藏起来,水牛和阿苏勒两个翻遍南淮城都找不到我!”
“你都是大孩子了,不要整天那么捣蛋……”翼天瞻说到这里不说了,因为他看见羽然又把头犟犟地拧到一边去,不理他了。
“对于教育孩子我确实不行,差得太远了。”翼天瞻遗憾地摇摇头。
是的!真好!真他妈的太好了!让那些早就该去死的东西知道,我还活着!
“爷爷,你有女儿么?”羽然忽地问。
翼天瞻愣了一下,哑然失笑,他再次拥抱她,抚摸她的头:“可你长得很像她,也很像她的……妈妈。”
翼天瞻失笑,缓步离开溪水。他擦干了身体,穿上一件贴身的白布长袍,长袍的式样特别,背后留出的巨大开口露出了他强悍的背肌,看起来倒像是贵族仕女那些妖娆华贵的礼服式样。岩石上已经排开了整套的铠甲,它是墨绿色的,有着变化复杂的藤蔓装饰,以暗色的金线装饰它的边缘,像是一件精美的手工艺品。可是拿起它的人会发现它是如此的轻盈,很难说出是什么样的材质,却坚韧异常。翼天瞻抚摸着一件肩甲,抚摸着上面的刀痕,他嘴边露出淡淡的微笑,想到了多年以前,那时候这副甲胄还是全新的,他穿着它从巨大的树屋里走出来,看到的人无不惊讶得张大了嘴。
“知道啦知道啦!”岩石后面传来女孩子不耐烦的声音,“爷爷你已经是老头子啦,别人才不要看你不|穿衣服的样子呢!”
翼天瞻套上了他家传的臂甲,这件盔甲似乎也预感到了战斗的来临而温暖起来,像是一只巨大的手臂在轻握翼天瞻的右臂。他以套着铠甲的手抓起了自己的枪,抓得紧紧的。
依然可以作战!
“给你买了礼物,看不看?”翼天瞻只好拿出了杀手锏。
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儿:“也许只要十天,也许半个月。其实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你,因为外面最近有很多事情发生,我答应过要保护你的。不过……你自己会乖乖的,把自己藏好,对不对?”
“羽然!”
“什么礼物啊?”已经不小了的小姑娘又把头转了回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对礼物始终充满了好奇和期待。这对她的诱惑好比说书先生对于姬野似的,她自己也明白,可是改不了。
“羽然乖,爷爷要离家几天,也许很快就回来了。”翼天瞻摸摸她的头发。
“羽然,躲在石头后面,不准探头!”他大声喊。
宛州,下唐国,南淮城外。
“爷爷不管我,”羽然还是这么说,却已经不生气了,认真地摆弄着小狮子,“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翼天瞻笑,把她放到地上,凑过去问:“小姑娘,你的名字叫什么?”
翼天瞻也笑了起来,两个人的笑声混合在一处,此外只有溪水顾自流淌的声音。
“怎么不管你了?”翼天瞻的笑容有点苦。
他对自己依旧强壮的身体非常满意,在他这个年纪上,绝大多数羽人老者只有扶着拐杖喘息。
她眼睛眨巴眨巴看着翼天瞻。
“爷爷要出远门,”羽然把脑袋转回来拉着他胸口的衣服,“爷爷不要去吧,水牛和阿苏勒都出去了,爷爷也出远门,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翼天瞻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个女孩儿喜欢这件小玩意儿,那么他就比较好脱身一些。这件东西价值不菲,一个没有薪俸的天驱宗主毫无疑问是买不起的,幸亏息衍慷慨地对自己的掌簿说:“翼先生用钱,几百金铢,不必问我。”
“漂亮的小姑娘,你有神使文的名字么?”翼天瞻又问。
他忽然放开羽然:“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太宠你了?你这样下去要变成一个没法管的小公主了。”
他收回了思绪,把一件件的甲胄依次穿上,再以结实的小牛皮带子固定。过了这么多年这副甲胄依然完美地贴合他的身体,看样子他并未驼背或者生出了不必要的赘肉,他依然强悍——
“那你真的很老啊!”羽然皱皱眉,若有所思,“那我要是像你的女儿,我不是很吃亏么?”
羽然用力点了点头。
“你是我爷爷,为什么不宠我?”羽然反问。
“水牛是谁?”翼天瞻愣了一下。
“那就好,不过可要说到做到,”翼天瞻笑,“别的我都为你安排好了,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害怕。我只有一件事要嘱咐你,千万记住。就是无论有什么人问起你的神使文名字,你都不可以告诉他。带你离开宁州那天,我就想过对你而言最好是永远都不要回去。所以忘记你的父亲母亲和在宁州的一切,你现在是个普通的东陆女孩儿,你住在下唐国的南淮城里,你的名字叫羽然。”他换了郑重的腔调,“羽然,你答应我。”
“没有!我叫羽然!”
他走向岩石后面,一把把那个把头埋在自己膝盖上的女孩抱了起来,女孩噘着嘴,嘴唇微微地弯曲,像是美好的花瓣。她一脸的不高兴,怒生生地看着翼天瞻。
“爷爷不管我!”羽然把脸儿扭到一边不理他。
那时候他的白发如银子,映着日光有华贵的金色,所以那个制作甲胄的女人说这件甲胄要是墨绿色的,这样在金色的光晕里,它该是何等的美丽。而现在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他的白发也已经黯淡。
“我爱你,就像爱我的女儿。”翼天瞻抱紧女孩儿,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用脸贴着她软软的面颊,感觉到女孩儿因为开心而脸蛋微微发烫。
他想说一声真好,甚至想像很多年以前那个叫做姬扬的男人一样,握住武器的瞬间会得意地骂一句脏话。
“啊啊啊,好像一条小狗啊!”羽然的视线完全被吸引了,她兴高采烈地抓过了小狮子。
“可爱的小姑娘,你的羽族名字叫萨西摩尔么?”翼天瞻第三次问。
“老死的。”翼天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