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殇阳关的兵道上,走过的地面难以觉察地变化着,开始是很轻微的声音,而后小块的泥土被掀起,细小的虫蚁钻出了地面,不是一两只,而是大群大群的蚂蚁、蝎子和蜈蚣,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很难相信泥土中隐藏着那么多的生命。而此时它们都如被惊动了似的顶开泥土,钻出了地面,它们在附近暴躁地转着圈子,渐渐汇成了队伍,同时它们也渐渐变得安静,不再慌乱。而后它们再次钻入泥土中,地面上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漩涡吸入了这些虫蚁,无论是蚂蚁、蝎子还是蜈蚣,整饬有序地依次排列起来,钻入最大的孔穴中,不争先,也不落后。
“白毅,等你下令。”息衍低声道。
息衍跳下马背,上去一把按住白毅的肩:“怎么了?敌人在哪里?”
这些话和大城里打更的人所喊的“小心火烛”没什么区别,不过军营里所重的不是火烛,而是戒备。白毅律令严格,骑兵夜里入睡必须头枕马鞍,一则卸下马鞍战马轻松,二则可以借着牛皮马鞍听见极远处大军逼近的声音,此外随身武器不能离开军士超过五步,否则就有军法处罚。
那个人距离薛大乙已经有五步远了,纸包在他脚下破碎。浓重的硫磺气味弥漫开来,那是一包硫磺。薛大乙跟着丢出了火把。硫磺粘了火星,迅猛地燃烧起来。那个黑氅中的人沉默地看着火焰在自己的脚下开始升腾,蔓延着向上。
白毅猛地挥下手臂。
白毅点了点头。
息衍跳下去跨坐在马背上,闻讯赶来的轻骑兵正在他背后汇集。
薛大乙用尽全力撕开自己的军服,他的胸口此时也满是虫蚁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虫蚁并不咬噬他,却像是钻进了他的皮肤里,越来越多的虫蚁往上爬,可是爬到他脖子处的却不多,似乎很多虫蚁爬到一半就神秘地消失了。
穿着伤兵服的丧尸们拖着步伐行走在军营中,他们和那一夜所见的丧尸还有所不同,像是神智没有完全失去,只是失去了大部分意识,漫无目的地在军营中行走,像是要寻找什么。一些伤兵躲在兵舍中惊恐地呼救,可是他们的人数还没有丧尸多,他们甚至不敢杀出一条路逃离。丧尸们偶尔靠近兵舍,躲在里面的伤兵们便用武器去捅开他们,可是丧尸们不知道痛楚,只是执着地要往兵舍里去,被捅倒了,爬起来继续前进,偶尔让它们得以靠近窗边,它们便抓着窗户上的铁栏低低地吼叫着什么。里面的伤兵惊恐地把武器刺进丧尸们的嘴里,把它们远远地推出去。
他心里有种隐隐约约的担心,只是不能确定。
白毅的手拂过他的脸,合上了他流血的双眼。
“一个都不要留。”他低声道。
他忽然从怀里抓出了又一个纸包,用力一捏,捏碎了,硫磺粉撒了他全身。薛大乙嚎叫着向着那个黑氅的人冲锋,他挥刀一斩,却被对方轻易地侧身闪过。就在这个间隙,薛大乙得到了一个机会,他饿狗似的扑向地上那支还在燃烧的火把,高举起来插到自己背后点燃了身上的硫磺。
北大营正门前,息衍纵马狂奔而来,墨雪喷着热气在白毅的身边死死煞住,紧跟而来的是吕归尘和息辕的战马。
“没有怎么办,没有人能救他们。”息衍低声道。
黑色的人影缓缓行走在月光下,他沉重的黑色大氅在身后拂着地面,扫去了他自己的脚印。
“我……我……”吕归尘想要镇静下来,他想息衍说得没错,怎么办呢?没有办法。他们不能救这些伤兵,拖延时间比杀了他们还残忍。吕归尘想要大声对息衍回应一声说我在!这样也就跟着冲出去,一阵乱刀扫清战场。可是他的手在颤抖,像是发了寒热病的人在打摆子,他没有一丝力量,握不住刀柄。他拼命地想握拳来攒起一丝力气,可是在息衍冷冷的注视之下,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周围的轻骑兵们都看着他,他心里难过得想要哭出来,可是他做不到。
“没有,除非那医生是精通太阳之火的秘道大师,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息衍轻轻抚摸着静都的剑柄,“我们能做的,只不过是缩短他们的痛苦而已。”
“就……就这样看着?怎么能就这么看着?医生……医生有用么?”
他想要掉头回自己的兵舍去了,这时候他看见前面兵舍的门开着,门扇在风里咿呀咿呀地作响,不时还撞到墙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薛大乙?”息衍还是认出了这个犯错的老兵来。
息辕被堵在外面,看不清里面的状况,急得带马四处寻找缝隙。他忽地想出了办法,跳起来立在马背上,这样北大营里面的一切都在他视野中了。他恶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
泥土,活了起来。
山阵开始缓缓地推进,长枪夹在巨盾之间。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薛大乙打了一个冷战,忽地反应过来。这个冷战打得他全身都剧痛,仿佛用尽了一切力量去打一个冷战,而他身上的巨大压力也忽地消失了。薛大乙跳起来,把腰间的一个纸包抓了出来,用力扔向那个人脚下。
薛大乙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浓重的云从北面来,快速地扫过天空。他看着月亮消失在云层背后。
他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扇门刚才撞在墙壁上那么大的声音,即便是个睡死的人也会被吵醒,没人能够忍受这种声音继续睡觉才对。可是这么久了,没有人起来关门,而这间兵舍里面应该足有近百名伤兵。
“战场上这样的事情很多,伤兵是可以杀的,古来名将都曾做过,相比起来我们这些后辈所为又算是暴行么?”息衍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静岳,长剑在身侧一振。
白毅把薛大乙放下,慢慢地站了起来。
“死东西!死东西!”薛大乙狂吼着拔出自己的战刀,“那就烧死你们!烧死你们就再也活不过来!”
钟声横贯夜空!
“死虫!是死虫!”薛大乙的声音已经不像是活人能发出的。
那个来自兵舍里的压力终于在他的火把光照下现行了。那是一个人影,笼罩在一件厚重的大氅中,向着他缓缓走来。那氅是漆黑的,里子却鲜红如血。那个人走过薛大乙的身边,扭头似乎对他微微一笑。薛大乙看见了那一笑中两行森然的白牙。
薛大乙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他心里有个声音狂喊说:“这不对!这不对!”可是他不能移动,有股巨大的力量压迫着他缓缓地逼近着。他的火把被来自屋子的风吹得火焰向背后剧烈地飞动,发出呼啦啦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拔不出刀来,他没法把伤兵看作丧尸。
“奶奶的,这帮伤兵,睡得够死!睡死算了!”他恶狠狠地咒骂了几句。
“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吕归尘问。他的声音很大,他觉得自己真是无能,只能这么大声喊叫着问息衍,而几千伤兵正在死去。可是他真的不知道除了问问题,他此刻还能做什么。
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挪动分毫,他们只是跪在那里膜拜远去的背影,任凭自己被虫蚁吞噬。
自然不会有人应答他,空气中一股湿冷的风吹过,薛大乙拉紧了领口。
那个人就这么从薛大乙身边走过,无声离去。
马刀纷纷落在地上,看见他眼睛的军士们如中了魔魇。他们不再恐惧,也失去了一切想法。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几匹挣扎的良驹已经放弃了抵抗,马腿弯曲缓缓跪了下去。军士们也离开了马鞍,跪在了黑色的人影背后。那个人离去了,随后而来的是虫蚁的大潮,它们从地下钻了出来,爬行前进,沿着那些军士撑地的手爬了上去,很快,这些军士都被虫蚁所覆盖了。
“有敌来袭!有敌来袭!”火焰中的薛大乙咆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