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跟上！”他转身招呼。
“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
“要说美食是不假，要说刀术，用来片羊的刀术能算什么？”贵木忽然起身，手按刀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看多了女人跳舞，看看男人舞刀怎么样？”
“没有，可总要有人承担一切。你将是这城里的大君，但也许只到天明之前，你还有三个对时而已。”
“水？”阿苏勒不明白。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水和食物了，干裂的嘴里连唾液都分泌不出来。
“挥刀的时候，青铜之血会控制你，你不会有犹豫，不会不忍心，更不会畏惧。但你要把这一刀像是刻字那样刻在脑子里，否则你会陷入混乱，不过是头急欲杀人的野兽而已。”
但是局面应该还在他们控制之中，外面有四百人，金帐里有一百人，有任何异动，他们都会察觉。
“我们之间有那么大的仇么？我们不都说好了么，你们想要开城投降，我也同意了，我为什么还要害你们？”旭达汗低头，看着酒中自己的倒影。
“是！”所有人一齐回答。
“真正的大辟之刀，只有一刀，是最完满的圆，不停息，不断绝。只有流着青铜之血的男人才能使用那一刀，因为只有狂战士的骨骼和肌肉才能顶住挥刀时强大的反噬之力。普通人挥不过三个半弧，他们的手腕就会骨折，筋腱就会扭伤。”
斡赤斤和脱克勒家的两位当家主对视了一眼，眼里都是疑惑。他们不知如何说起，这筵席和他们的预想差得也太远了。
他掀起绣金的羊皮帘子，第一个冲进金帐。巴扎跟着冲进来，却一头撞在哥哥的背上。巴鲁呆呆地站在那里，巴扎正诧异，猛一抬头，心里一阵战栗，也呆住了。
阿苏勒用力点头。
他解开旭达汗的束发带，以手梳理他一头粘着血污的长发，而后拾起影月，用衣角拭去刀上的血迹，在青冷的刀身里，照见了自己的眼睛。
“继续！歌舞！今天剩下来的时候，都是好时候了！”旭达汗向着少女们挥手。
“这是狂战士的自负？”脱克勒家主人冷笑，“我不信有弓箭刺不|穿的血肉。”
“那更应该多喝几杯，就算我们帮北都城里的男孩们喝的吧，让他们快快长大，将来为我们青阳部讨回这次的血债！”斡赤斤家主人举杯，“都满上吧。”
还有太多的事情他没有来得及做，譬如跟钦达翰王说完他在东陆的所见所闻，譬如问钦达翰王自己的奶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怀里的男人是曾经击退风炎皇帝的传奇英雄，经历过那个烽烟战火遍及草原的传奇时代，如果东陆那些说书人能见到他，会狂喜地拉着他的袖子问他真正的风炎皇帝是什么样，他的铁驷车有什么不同，什么是他战胜风炎皇帝的秘密武器……可现在不会再有人知道了，他死了，他的灵魂追逐着那个早已消逝的时代而去。
旭达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端起酒杯来，“这就算我们商量的结果吧！我们喝了这一杯，只盼盘鞑天神保佑青阳部，让狼主手下留情。”
“一般的人，心脏毁了，早该死了吧？”旭达汗按住心口的巨创，“不过你和我不同，狂战士有两颗心，你身体里那颗血婴其实是颗很小的心脏，当它和另外一颗心脏同时跳动，比常人更多的血就会被输送到全身，全身脉络都会舒展开，这就是青铜之血的秘密。但那颗小的心脏是个魔鬼，它里面满是毒素。你的青铜血脉不完整，因为你那颗小的心脏没有长成，是个残疾的魔鬼。”
“我原谅你。”阿苏勒低下头，把老人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吻他的额头。那是他的爷爷，青阳部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之一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
斡赤斤家主人微笑着点头，凑到脱克勒家主人的耳边，“他没穿甲胄。”
“别怕，一颗小心脏，我支持不了多久。你赢了。”他仰头，望着金帐顶上的豹子图腾，轻轻吁出一口气，“阿苏勒，你很好，不是我说的懦夫……”
“刀也奇怪，从没见过这种形状的刀，”巴扎检视那柄刀，刀身窄薄，刀头带有弯曲的钩子，像是螳螂的镰足，“会是哪一家的武士？”
阿苏勒照着做了，丝绵长袍材质轻薄，拧起来如同一根锦丝绳子。
“其实应该去跟阿爸和大伯道个别的，可他们一定会拦着不让我们去，他们会想我们的。”巴鲁说完，掉头跟上了队伍。
“阿苏勒，我说过的，你是那种男人，永远为了别人而活着，你是终要用一个哥哥的血去祭奠另一个哥哥的灵魂。”旭达汗轻声说，“可你的星命在那颗永寂的谷玄上，和你有关的人都会一一死去，等到那一天，他们都死了，你又要用谁的血去祭奠谁呢？”
“阿钦莫图，你可以原谅我了么？”钦达翰王又问。
“一个奴隶的刀术，引起了四王子的兴趣？”斡赤斤家主人笑，“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上次见四王子舞刀，还是老大君在的时候。”
“走！”巴鲁再次下令，拔出佩刀跃出了洼地。
阿苏勒扑过去抱住了他的爷爷，他想要放声痛哭，却哭不出来，钦达翰王用最后的力量瞪大了眼睛，严正地警告他。而那些凶戾如野兽的表情已经彻底消散了，他回复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直视阿苏勒，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现在他们就要分别了，永久地。
旭达汗无声地笑了，“是啊，我想要北都城，我想要振兴这座城，我要青阳的旗插到这天下的每个角落。这有什么错么？而尊贵的斡赤斤家主人，不是你一直想要打开城门对狼主卑躬屈膝的么？出卖消息给狼主的是你才对吧？你们那些破甲箭，是不是狼主从鬼弓的尸体上搜集了再送给你们的？你们现在掌握着北都城的城门，什么都能做到。”
四个人一同举杯，帐篷里的气氛随之松懈了。几家的武士脸上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按着弓的手不再那么紧张。
他们都看不见，当这个清晰而单调的掌声传到金帐外，驻守在那里的斡赤斤、脱克勒两家的四百名武士同时拔出了佩刀，点起了火把。
“爷爷！”他吃惊地喊。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旭达汗说，“其实我也很羡慕你，你有母亲在身边，又是最小的孩子，很多人都觉得你没用，但也有很多人会可怜你。但没有人会可怜我，我只能变得强大，我要忍着，要给贵木信心。你知道么？我第一次发觉自己有这血统，是因为我控制不住，杀了一个伺候我的女奴，当时害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我想我会不会变成杀人的魔鬼。我不敢告诉别人我有这血统，因为我觉得我说出来就会被杀死，我不是纯血的帕苏尔家子孙，却有帕苏尔家最高贵的血统，那时候我还太小，像只小小的蚂蚁。”
阿苏勒一步步走近，直到旭达汗身边。他站在那里，盯着旭达汗的眼睛看了许久，旭达汗也一直在看他。阿苏勒想他们这对兄弟从不曾这样认真地凝视彼此，现在他们应该抓紧最后的时间了。
他忽然想起件小事，大概是他四岁的时候，跑去金帐找父亲，看见那时候十一岁的旭达汗抱着一只东陆产的藤球站在金帐外的阳光里，穿着白色的半袖，阳光把金色烫在他的身边。那时候阿苏勒还不明白旭达汗这个哥哥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却看见那只藤球上缠着五彩的丝线，坠着流苏，他就吵嚷着要那个藤球。伺候他的女官急忙上来抱起阿苏勒，说那个藤球是父亲赐给三王子的，不能强要，她们也明白在大君家里，儿子们之间的关系是不会很好的。阿苏勒在女官怀里大哭大闹，而旭达汗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一直抱着那个藤球站在阳光里，神情淡淡地看着这个烦人的孩子。那时候他们也对视，一个十一岁，一个四岁，他们的眼睛都还清澈，不染尘埃。
“废物！”此时此刻，巴鲁也拿这个弟弟没办法了，只能瞪大眼睛，无谓地大声呵斥。
“希望主子能等着我们。”巴鲁一手提刀，一手从背后抽出火把，用铜管里的火星点燃。
阿苏勒一步步后退，死死地盯着旭达汗空着的左手，以眼角的余光在地上寻找合适的武器。他感觉到旭达汗所说的那颗心脏了，那个小小的魔鬼，在鲜血的召唤下已经开始搏动了，正把带着毒素的血输往他的全身，当那两颗心脏跳动被调整到一致的时候，他就会控制不住狂血，变成完完全全的狂战士。他的体力已经差不多耗尽了，除了任狂血控制自己，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机会能战胜旭达汗。
金帐里一片掌声，奴隶小心地撬开羊嘴，从里面掏出羊舌来，细细地切成薄片，在每个银盘里放上一片，然后喷上些烈酒点着。
血如喷泉那样涌出，带着令人心悸的声音，汇入他脚下的石洼。他无力地倒在地上。
“爷爷死了么？”旭达汗低声问。
阿苏勒精神一振，压低了声音，“我们要走了？怎么出去？”
“这时候还要把别人玩弄在掌中么？你这个自信的男人。”阿苏勒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