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阿苏勒一惊,而后摇摇头,“晚了,你听听外面的声音,现在整个北都城里,你杀我,我杀你,所有人都要复仇,所有人都疯了。哪里还有一支一万人的军队?”
阿苏勒感觉到脖子上一冷,猛地从梦中惊醒。他被人死死按在铁栏上,不能动弹。面前就是钦达翰王那双森冷的眼睛,脖子上是短刀的刀刃。
“你们怎么能……你们怎么能……杀了他?!”他仰起头,吐息着狂风,纵声吼叫。
阿苏勒忽然明白了,当他们在地宫里背靠墙壁仰望头顶的黑暗时,钦达翰王为什么要向他讲述盘鞑天神的神话。这个老人分了许多次,把那个浩瀚而血腥的神话拆开来,灌入他的脑海。这和白毅把他处世的经验用呆板教条的方式灌入小舟公主的脑海一样,因为相处的时间太短暂,要你记住这些,将来会有用,将来你忽然领悟了童年时那些教导中蕴含的深意时,你才明白教你的那个人是多么爱你。而等你明白的时候,你们已经远隔天涯或者生死。别人的爷爷可以和孙子一起吃饭、一起逗趣、一起骑马、一起射箭,在漫长的时间里传递积累了几十年的知识,直到他爷爷老了,死在床上。可他的爷爷不行,钦达翰王没有时间,他只能用神话把一切浓缩起来,呵斥阿苏勒,要他铭记在心。他在讲述那个神话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计算分别的时间。
“那就别管了,杀进去吧!”巴扎扔下那柄刀,重新给骑兵弩填入弩箭,“我们被发觉了。”
巴鲁一刀压在其中一具尸体的喉咙上,解开了他的领口,一种他们从没有见过的防具套在尸体的脖子上,摸起来像是鲨鱼皮,但是更加坚韧。巴鲁迅速摸过那具尸体的全身。
旭达汗忽然笑了笑。
脱克勒家主人摇头,“我也看不出来,难道他是想了这几天怕了?钦达翰王不认可他为帕苏尔家的继承人,他觉得玩不下去了?”
“一起走!”巴扎不服从,死死地抓着巴鲁的甲胄。
钦达翰王点了点头,这次点头让他觉得很疲惫,他缓慢地坐在地上,按住了左胸的伤口,鲜血从那里汩汩流出,在脚下的石洼里慢慢汇集。他那柄完好无缺的刀插在他自己的心口,一击击断了阿苏勒的刀之后,那柄短刀划着一道美得惊人的弧线返回,像只归巢的燕子般,没入了钦达翰王自己的心口。准确、犀利,毫不拖泥带水,刀锋从后背突出,彻底毁掉了他的心脏。
“是,是!难得!”脱克勒家主人也笑。
“明天早晨,如果没有人出城投降,狼主就会攻城……你要代替我出城,但你不是我,你没法和狼主议和,你要带兵埋伏在城门口……在他们进城的瞬间给他们重创,把他们的人推出城外,然后再议和。这很冒险,但也是最后的机会……狼主相信我会向他投降,我已经写信给他,他在等我,他会放松警惕。”旭达汗说,“进城时他们不会全军出动,你要竭尽全力地斩杀他们的精锐,重创他们。你至少要带一万上过战场的男人,但是越多越好。”
“用我的血,趁没凝固之前,足够了。”钦达翰王看着阿苏勒的眼睛,沉默着,忽然直起身,拔出了胸口的刀。
“贵木!贵木!”旭达汗对着他吼叫,“我叫你闪开啊!我叫你照我说的做……”
“主子的令已经下了,五百零二个人,一个不能剩下。”龙篱淡淡地说。
可他最心爱的那个傀儡就这样碎掉了。
“不,我不相信旭达汗,”斡赤斤家主人冷冷地说,“我也不想在开城的时候,我们三个走在他后面,让他去献九尾大纛。那样我们能得到什么?我们都成全旭达汗了。”
“哥哥你怎么了?”巴扎转回来问。
他用一种平静而遥远的声音说,“带这颗人头出去给所有人看,告诉他们不要打了。罪魁祸首已经死了,你们现在杀的,都是自己的族人。”
“这倒是,那么……”脱克勒家主人眼角一跳,拍了拍腰间的刀。
阿苏勒默默地看着手中的断刀,那柄钢质纯粹的短刀在势如海啸的撞击中并没有发出什么令人震惊的声音,当力量被淬炼到极致的时候,两刀相割,就像切纸那样轻易,断口平滑如镜。
日暮时分,金帐中的筵席开了。
斡赤斤家主人心头彻寒,那一定是行动的暗号,会是什么样的行动?这里已经完全被他们封锁起来了,旭达汗已经在死地中央。
少女们捧着在酒里烧得吱吱作响的羔子肉送到每张桌子上时,那些薄薄的肉片已经熟了,散发着酒灼之后的神奇香气。
“如果火光都熄灭,就是阿爸他们都死了。那时候我们该为他们报仇,把帕苏尔家和合鲁丁家所有男人都杀光。”斡赤斤家次子冷冷地说。
“如果我再不出声,四王子的刀就要递到我心口了吧?”
“该死!”巴扎奔到巴鲁身边,“怎么没死?”
他必须全神贯注,真正的大辟之刀斩出的瞬间,钦达翰王自己也未必能控制那柄刀。
他端起金杯,把残酒洒在面前。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慑人的勇气,这勇气让人心安,让人平静。即便他垂死了,还是那个武神般的钦达翰王,让人信赖。
“别乱动弹,否则会把自己的脖子送到刀口上切断。”钦达翰王把另一柄刀塞到阿苏勒的手里,“不能睡了,今晚要离开这里,要集中精神,要警惕,像野兽一样。它们在捕猎的时候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不吃东西,只是奔跑,你要学会那样去生存,你才能在战场上活得更长。”
他的背后坐着五十名脱克勒家的武士,全副武装,不饮酒,也不吃任何东西,手始终按在腰间的长弓上。帐篷外还有两百名,加上斡赤斤家的武士,他们在这附近有五百人,人数占着绝对的优势,相比起来额日敦达赉只带了区区一百人,而旭达汗手中几乎没有什么人。
旭达汗唇边流露出冷冷的笑意。
“除了两位当家主,不许任何一个人踏进这个帐篷,也不许任何一个人出来。”这些武士的首领下令。他的命令下得极其低声,不让金帐里的人听见,用耳语在武士们中传递。
年轻人鱼贯而出,此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以下,黑夜降临了北都城,巴鲁走在最后面,听着前面人踩着雪的声音。他扭头看着东面帐篷的影子,沉默了一会儿。
阿苏勒稍稍试着做了一下,忽然明白了这个简单的道理,这根丝绵长袍拧成的绳子就是一个最简单的机括,只要他慢慢地绞紧绳子,就能把圈住的两根铁栏向一起拉近,一旦他把相邻的两根铁栏都弄弯,就有一个足够大的空隙可以让他钻出去。他并不很魁梧,这给了他逃生的机会。
阿苏勒犹豫了一刻,“他死了,很安详。”这是实话,那个老人对于这个世界已经不再留恋了。
“我也同意,”脱克勒家主人说,“这仗,真的是没法打了!”
“你本该是拯救青阳的人啊!”阿苏勒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是什么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啊?”
“是吧。”
“哥哥,别跟他们多说!闪开!”贵木大喝。
“记住了么?”
那神赐的、黑暗的、血腥的力量把他彻彻底底地包围起来,野兽在他的心底苏醒咆哮,他失去了一切人的怜悯和仁慈,狂呼着向斡赤斤和脱克勒家武士扑去。第二阵箭雨投向了他,却已经无法伤害他,他的皮肤紧绷如钢铁,肌肉紧紧地虬结起来,侧面命中的箭都被滑开,正面的被那柄狮子牙扫断,唯有一支箭命中了他的大腿。但是他的速度没有因此有丝毫减弱,他血淋淋地拔出了箭,扎入他遭遇到的第一个人的额心,之后抓起他的头发,横刀切下了他的头盖骨。
那件事的结束是烫着阳光金边的旭达汗把藤球递给了女官,“给他吧,这是小孩子的玩具,我不玩了。”阿苏勒抱着好不容易要来的藤球,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阳光里。
他对着阿苏勒发出咆哮,那古老的、咒文般的语言像一粒火种,落到他几近干枯的血脉深处,要把他千疮百孔的身体再次点燃,熔炼为金钢。历史中还没有任何人曾连续两次唤醒青铜之血,但是他必须做到。他是旭达汗·帕苏尔,他不能允许自己作为一个战败者倒下。在他对面的人流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鲜血,他更加不会退缩。他可以为了这次胜利付出任何代价,每一次的成功,他也从未计较过代价。
贵木依旧逼近,那柄狮子牙在他的鞘中震动着,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他握着刀的样子就像他的老师木黎,这让斡赤斤家主人想起木黎那双焦黄的眼睛,他觉得自己被逼住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危险气息压得他呼吸不畅。他觉得无需再忍耐。
阿苏勒缓缓抬起手,手里是一颗人头,旭达汗·帕苏尔的人头。
他败给旭达汗的眼神了,那样平静的眼神背后,一定有绝大的信心。他绝不相信一个人可以那么平静地等着一百支箭射在自己的身上,他看不|穿旭达汗的阴谋,但他可以先放马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