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达汗竖起一只手,阻止了贵木。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沉默着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大君的黄金宝座。已经很多天那里没有坐过人了,原本最受大君宠信的人也不过能凑上去扶着宝座凑在大君耳边说话,它显得高不可攀,但是它现在没有主人,看起来忽然就低了许多。一次酒醉中脱克勒家主人开玩笑地说要上去坐坐,斡赤斤家主人拦住了他,也是开玩笑地说,如今坐那个座位的人,要做好断头的准备。旭达汗站在他们背后,只是微笑。
旭达汗不再说话,只是高举银杯。脱克勒家主人搂紧少女的腰肢,痛快地饮下了一满杯烈酒。
呼都鲁汗一愣。
“掌握北都城的,永远是帕苏尔家!”他的声音嘶哑,和钦达翰王竟有几分相似。
“分享他的恩宠?”旭达汗冷冷地笑了。他做了一件谁都不敢相信的事情,他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下,发出了响亮的一声“呸”。
贵木走到旭达汗身边,“哥哥,我们该怎么办?那些猪一样的老东西看起来不会那么容易就屈服了。”
那个人全身的皮肤都被裹在质地古怪的衣料里,双手套着黑色鲨皮手套,脸上蒙着黑巾。纵然这样,看他一眼,寻常的人也会做噩梦,从黑巾眼孔里露出的两只眼睛异常深陷,眼眶的骨头锋利地凸出,像是被人用小刀剐去了眼眶周围的肉。
钢铁牢笼中的老人丝毫没有理会他,沉默地看着旭达汗。他雪白的乱发如火焰,森然的眼瞳里也有火焰,这火焰曾经烧毁了东陆一位皇帝的霸业,那个皇帝名叫白清羽,谥号“武帝”,别号“风炎”,也烧毁了苏瑾深、姬扬、李凌心、叶正勋所谓“铁驷之车”的宏图,让这数百年难得一见的英雄集团饮恨在雪嵩河边。
吼声渐渐平息下来,钦达翰王和旭达汗隔着铁笼沉重地喘息,各种异象从他们身上消失,暴突的肌肉慢慢地恢复了柔软,扭曲的五官也渐渐回复了常态,那股魔鬼般的精神也暂时地离开了他们的身体。他们依旧保持着凶戾的眼神,但至少看起来确实是活人了。
斡赤斤家主人含笑看着他们。他满意于旭达汗几乎无耻的谦恭,心里弥漫着懒洋洋的惬意。但同时心底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这个谦恭的男人是不可信任的,他的礼敬随时都可能变成进攻的前兆。
“我已经把赌注押在了三王子的身上,谁能不相信三王子这样雄才伟略、却又身怀青铜之血的人?”龙篱说,“只是此刻以此公然示威,三王子不怕激起两家大贵族的敌意?他们已经知道三王子是不肯简简单单向朔北部低头的,那么他们和三王子就没有共同的利益,你们之间的合作随时会崩掉。”
“这不是我们最初交易的内容吧?”旭达汗说。
“三王子,我很看好你。”走到金帐门口的时候龙篱忽然回头。
龙篱点点头,转身离去。旭达汗也习惯了,龙篱从不告别,也从不打招呼,来来往往就像一个孤魂。
“三王子,你的心机太深了,这是缺点,做人该坦白一些,否则我们作为三王子的盟友,心里难免揣着不安。”龙篱说,“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却得不到结果……以三王子做事的狠绝,为什么会给没用的弟弟留了那条活路?如今三王子能对我说出这个秘密了么?”
“旭达汗王子,要独吞一切的好处,是否太贪心了一点?”斡赤斤家主人冷笑。
胤成帝六年,一月七日,夜。
钦达翰王冷冷地扫了一眼。他的目光里仿佛有着山一般的沉重,脱克勒家主人终于坚持不住,烂泥一样跪了下去。
旭达汗放下手中的银杯,微微躬身行礼,“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到今天为止,已经有六支斡赤斤家的车队,六支脱克勒家的车队离开北都城,一共上千人越过朔北部的红旗去往南边,没有任何人阻挡他们吧?”
“我不担心旭达汗,”蒙勒火儿最后说,“我甚至期待着他咬死其他所有野兽之后,出城和我决战。这很好,我蒙勒火儿的外孙应该这样。”
他慢慢舒展了身体,适应着那并不舒服的宝座,他终于找到了舒服些的姿势,如一只疲倦的虎那样斜靠着,目光低垂。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脱克勒家主人浓眉一皱,推开身边的少女,对着旭达汗怒目而视。他背后数十名武士都放下酒杯,冷下脸来。可斡赤斤家主人摆了摆手,不让自己的侍卫武士有什么动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儿子心里是很焦急。”呼都鲁汗说。他不说自己知道错了,因为他知道蒙勒火儿不喜欢这样敷衍的谢罪。
旭达汗微笑着摇头,“不,所谓的英雄都是疯子,爷爷你是,蒙勒火儿也是,我也一样。至于野心,哪一个草原上的英雄没有野心?没有野心的人应该放羊牧马,跟一个女人过日子,平平安安地老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有足够的理由杀死比莫干,因为他是个懦夫,已经没有能力守护北都城了。他只会阻挡我的路,在一个马群里,病弱的马驹就该被杀死,反正遇到狼群的时候它也逃不脱。是不是?”
一个瘦削的黑影从帐幕后闪现,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逼近旭达汗。他佝偻着背,行走起来就像一条饿极了的豺狗,要从后面扑杀一只猎物。而旭达汗很平静,作为青铜之血的继承人之一,他可以不畏惧任何人。
那人嘿嘿地笑了两声,声音刺耳阴沉,“三王子,你终于忍不住暴露了自己的血统。”
钦达翰王,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郭勒尔·帕苏尔的父亲,旭达汗·帕苏尔的爷爷。蛮族人的传说中他是那“血染的青铜战鼓”,扛着战鼓,持着铁刀,杀死了数以千计的东陆人,咆哮在地狱般的战场上,无人能敌。
“抓紧时间睡吧,闻着这空气里的血腥气,大战就要开始了吧?不知道还有多少机会闭上眼睛再睁开……”龙篱笑,笑声锋利得如小刀刮着耳骨。他忽然消失了,甚至旭达汗也没有来得及看清,一张黑色的蒙面巾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地上。
“青阳主人的位置!”斡赤斤家主人起身,手指旭达汗,“谁向朔北部献上这座城,谁就是有功之人,可以继续统治青阳!”
北都城外,呼都鲁汗策马而行,紧紧跟着巨狼背上的蒙勒火儿。每次晚饭后蒙勒火儿会骑狼漫步,有时候出去一整夜才回来,不知去哪里。偶尔山碧空会陪着他,呼都鲁汗则很难得陪伴父亲散步,今天是他苦求而得的机会。
“其实在有些事情上,我的心机没有多么深,只是你们想得深了。”旭达汗轻声说,“我没有让你杀死阿苏勒,只是因为,同是流着青铜之血的人,我早就看出了他的潜质。青铜之血是帕苏尔家最神圣的东西,我不忍心他被你们这样的人杀死。”
“我的话让三王子觉得不舒服了么?”龙篱桀桀地笑了起来,“可这是事实,十年之前也是三王子让我把世子扔进鼠洞里。可真的太意外了,那孩子没死,反而学会了大辟之刀。其实那时三王子已经察觉了自己的青铜之血,也该知道,大辟之刀的最后继承人是钦达翰王纳戈尔轰加,除了他,还有谁能在鼠洞里把那开天辟地的一刀传授给世子呢?想起来是不是很后悔?”
“随时,”龙篱说,“本堂已经认可了三王子,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支持三王子。”
“爷爷,你说得很对,我不需要什么人认可我。”旭达汗说,“我已经自己坐上了这大君的座位,你们没人可以阻挡,阻挡我的人,我可以杀了他们。我不是阿苏勒,不需要讨任何人的欢心,我也做不到。这世上有两种办法让别人对你微笑,一是让人喜欢你,二是让人害怕你。我已经把刀举了起来,杀了人,就放不下来,有没有人喜欢我,不重要,但他们会对我笑的。”
“这才是如今北都城的真相啊。”旭达汗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人去帐空,满地狼藉,“虽然还有人,可荒凉得像个死城。”
旭达汗沉默了片刻,“这个猜测很危险。”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阿苏勒,爷爷你会认可他为北都城的主人吧?”旭达汗的声音清晰平静。
“我忽然有个猜测,”斡赤斤家主人盯着旭达汗的眼睛,“狼主其实不会屠城,也许狼主七十年来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算数,可这一次他会破例。他已经破例了,把赐人活命的权力给了旭达汗王子,那么他为什么不能破更多的例呢?”
“掌握北都城的,永远是帕苏尔家!”钦达翰王喝道。
被称为龙篱的黑衣人还是笑,“我只不过觉得这样一来,北都城里的局面会更加有趣,让我急切地想看到结果。”
“他们还活着,而且已经是北都城里掌握最大权力的人了。”旭达汗说。
他对那些伴舞和伺酒的女人挥挥手,令她们也出去,刚才欢腾喧闹的金帐,一下子就只剩随手丢在地下的羊骨架和倾倒的酒瓶,荒凉又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