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寻死。蒙勒火儿要向帕苏尔家复仇,如果帕苏尔家的子孙都不在了,他就会把他的怒气发泄到这座城里每个人身上。我要等着蒙勒火儿来,我可以向他下跪,低下我的头,请求他的宽恕。我要恳求他宽恕我犯下的错,饶了我的族人和妻子。如果狼主真的有什么愤怒,就冲我来吧,我是青阳部的主人,这是我应当承担的。”
他鼓足了勇气,“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我一直是不如阿苏勒的……”
“而我,”他捶击自己的心口,“就是铁沁王!”
比莫干觉着一股暖流在心里流动,他深深地呼吸,抓了抓头,用笑容掩饰他的百感交集。他从东陆的书上学到了“百感交集”这个词,第一次那么深地体会到这个词的意思。这一瞬间以往的酸辛和愤懑都涌了起来,可是那股暖流把这一切的东西都洗刷掉了。
贵族们还在想怎么活下去,穷人们已经在想怎么死了。巴赫去看了那片被袭击的寨子,满地的死人,男女老少的尸首堆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让人作呕的血腥气,那些穷苦牧民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发疯一样地吃肉、喝酒、强|暴女人。巴赫能嗅出那寨子里浓重的死气,那些穷苦牧民不是为了活命才铤而走险,他们根本不抱什么希望了。
“是啊……我是青阳的大君,是我决定和朔北部开战,如果我悄悄送走了妻子,我这个大君再也没有颜面面对城里的人,他们就算想要从我脸上踩过去,我也能理解,毕竟他们的亲人都战死在战场上了。”比莫干叹了口气,“我是个赌不起的懦夫,是不是?”
斡赤斤家主人猛地挥手,在飞虎帐骑兵们挺刀策马而出的瞬间,数百支长箭离弦,穿透了他们的身体,下一刻更多的箭袭来,班扎烈被一箭贯穿了大腿,滚落马鞍,看着箭雨从他的上方袭过,把那些围绕着比莫干的武士们扎成了刺猬。这些忠于比莫干的武士们在死前最后一刻仍旧提起马鞍上的盾牌去翼护他们的主子,但是盾牌已经没用了,他们把比莫干围在中央,用自己和战马的尸体组成了一面墙壁。
“哥哥你……”贵木喃喃地说。
“我?”比莫干出奇平静,笑了笑,想要甩开班扎烈。
这一刻北都的城门轰然落下,把两名正在出城的飞虎帐武士压死在闸门下,整个队伍被截成里外两段。
“很好,”比莫干微微点头,“路上你要当心。”
比莫干没有动,他听见箭啸,听着那些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武士们哀嚎,感觉到他们的血溅在自己身上。更让他难过的是,在箭响之前,他听见有个细微的声音从城门外传来,那是一个人用尽全力拍打着城门,发出呜呜的哭声,她的耳朵上,银色的铃铛叮叮作响。
他无声地笑了笑,拍了拍宝座的扶手,“阿爸,真坐在这里,才知道你为什么变成那样的性格……这个位置,真让人孤单啊!”
“我有什么可怕的呢?最多不过是狼主把我的头砍下来做成杯子喝酒。”比莫干终于甩脱了班扎烈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跟我都快三十年了,也许是最后一面吧……一直想问你,我是个好主子么?”
苏玛在他手心写字,“我希望我们的孩子长大能像他的父亲。”
“很好,班扎烈,多亏有你!”
比莫干沉默地坐着,听着外面的马蹄声远去,仰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俯视着宝座前空荡荡的一片,以往那里站满了躬腰垂首的人,总让人觉得无比的尊荣,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可一旦没有人了,寒冷的空气悄无声息地流动着,却显得比那些穷苦牧民的小帐篷还要萧索,让人心里生出说不出的厌恶。
月光照在了那个人的脸上,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他笑了笑,摆摆手,“我真是个婆婆妈妈的男人。”
“贵木!比莫干完了,你听见了么?新时代要来了!”旭达汗抓住贵木的衣襟,瞪大眼睛看着他,“铁沁王的时代!蛮族人将兴起在九州大地上!”
“九帐兵马中,可用的武士只剩下三千余人,大君的飞虎帐还有九百个人能战斗,莫速尔家还有一千多个可用的男人,我们还能调动五千名奴隶。其他的兵力,都掌握在各大贵族的手里。”巴赫回答。
越来越多的火把正向这边涌来,铁蹄声震耳欲聋。很快整个北都城能上阵的男人都要来了,都将看着这场大戏的落幕。
车篷里已经坐了一个女人。那是老大君的白帐侧阏氏勒摩,此刻这个疯女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正抱着她的布娃娃微微哆嗦,直到看见苏玛,神色才松弛下来。苏玛坐到她身边,张开双臂搂着勒摩,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比莫干,你本已经坐上了大君的高位,可是你太自负了,”斡赤斤家主人冷冷地笑了,“你忘了是谁送你上那位置的!”
他从苏玛的怀抱中退了出去,扯过黄金宝座上猩红的斗篷披在肩上,拉住苏玛的手。
比莫干解下腰间的铁剑,用力抛出,剑贴着地面一直滑到巴夯的面前,巴夯拾剑而起,和巴赫并肩出帐。巴赫拔了插在帐前的九尾大纛,兄弟两人翻身上马,在浓密的风雪中驰离金帐。
他想这个黄金铸造的宝座,真是距离整个天下最远的位置,偏偏还有人为了这位置不惜去死。
他刚转身,手被妻子拉住了。他惊诧地回头,妻子默默地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小腹上。比莫干觉得自己能感觉到那里面小小的心跳,连着他自己的心跳都加速了。
“除了贵族们手里的武士和奴隶,我们还有多少可用的男人?”比莫干问。
对方没有阻止他们汇拢,而是在外面组成了更大的包围圈。北都城的南门下忽然剑拔弩张,上千人把这片空荡荡的地方围成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铁桶。
比莫干把大君的兵权分为两半,授予了他们兄弟,这是青阳部历史上从未听闻过的事。
大阏氏苏玛微微点头,比莫干几步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发觉那双手冰冷。此时此刻,他说不出任何话来安抚自己的妻子,只能双手不断地搓动,希望她的手和心都能暖起来。
“我也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比莫干扭头看着这个忠诚的伴当,“大阏氏在哪里?”
“苏玛,我是爱你的啊……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我第一次看见你,看见你的眼睛,我觉得那是天雷地火,几乎把我给烧焦了。我生下来觉得自己一切都有,即使没有的,只要我想要,也一定能得到。我对任何东西任何人都不上心,宝刀啊、名马啊、女人啊,反正没了还有新的,草原是我们帕苏尔家的,要什么没有?可看着你的眼睛我觉得自己真蠢,盘鞑天神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我不在乎的,他都给我;我在乎的,距离我总是那么远。那不是一匹烈马可以驯服,也不是一件宝物可以去抢夺,”比莫干的声音微微颤抖,“那是我熬尽了心思也得不到的……一个女人的心。”
“大君,走吧!”班扎烈说,“就算是为了大阏氏,你也走吧。你若是死在北都城里,大阏氏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怎么过下半辈子?我一天不死,会拼命保大阏氏一天,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谁能说她那么美的女人不被抢去做了别人的妻子?”
班扎烈忽然伸手抓住了比莫干的手腕,眼睛里精光一闪,他沉默了一瞬,下了决心,“大君,你也走吧!”
“大概一万人,曾经号称二十万个带甲男人的青阳部,如今能用的只有一万人……”比莫干沉默了一会儿,“这一万人,巴赫你指挥那五千个受过训练的武士,巴夯你指挥那五千个奴隶。我把我的纛赐予巴赫,把我的剑赐予巴夯,所有还忠于帕苏尔家的男人都该听你们的号令,违抗者你们皆可斩杀!”
巴夯心里一惊,急忙趴伏在地下,“请大君收回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