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们在煽风点火,劝说自己的武士不要上城墙守卫,重要的事情是保住现有的人手,让他们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寨子守好,别让那些饿得发疯的穷人进来抢吃的。贵族们需要节省粮食,把多余的都集中起来喂好战马,如果有城破的一天,也许还有逃离的机会。而穷人们已经不顾一切了,只要有口吃的,他们敢做掉脑袋的事。两天前,几百个穷苦的牧民袭击了一个贵族的寨子,被赶来的武士们从寨子外围死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牧民们没投降,而是扣着里面的人质,吃光了所有能找到的东西,喝光了仅存的烈酒,之后强|暴了以前他们想都不敢想的贵族女人们,杀死了她们,醉醺醺地拔刀冲出来,也不披甲,一个个死在刀下。
比莫干呆住了,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不顾一切地高声对着城外的方向大吼,“带大阏氏走!快走!”
“北都城已经守不住了!大君把兵权分给巴赫和巴夯,也不过能延缓几天半个月。”班扎烈不肯放手,“大君,恕我直言,如果贵族们发现大君送走了大阏氏,一定会暴怒,也许有人会闹着开城投降,甚至有人围攻金帐。那时候,巴赫和巴夯也压不住。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呢?城里的人已经根本不信我们能守住了啊!”
“是,”博尔忽说,“去哪里?”
“真好,那样我也可以没有遗憾了。”比莫干无声地笑了,他不想放开怀里这个温软的女人,可还是说,“时间差不多了,班扎烈在外面等我们,我们出发!”
班扎烈从宝座后方的一角无声地闪出,走到比莫干身边,“大君,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比莫干把苏玛送上篷车,翻身上马,“出发!”
他发觉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近三十年一晃而过,主子的眼角已经有了丝丝的皱纹。
巴赫遥遥看着比莫干,说得极慢极静,“北都城还在大君的掌握中,请大君不要失去信心!我们兄弟会拼死守护帕苏尔家的尊严!”
他拉住了战马,“前面就是南门了,我在这里看着你们出去,不送你们到门口了。我不想再道别,没什么必要。若是被其他人看见我送你们走,会被贵族们非议。”
“停下!”班扎烈大吼。
“我就在帐外,随时可以出发。”班扎烈说,“如果大君不改变主意的话……”
比莫干低着头,低低地叹了口气,“班扎烈,我知道叫你做这件事,是违背了你的本意……你是个勇敢的人,却有一个懦弱的主子。”
“我们有证据,但是什么样的证据能比得上北都城里几十万人的人证呢?他们很快就要亲眼看到他们的大君,是如何带着妻子和钱财逃跑了。你们和朔北狼主的合作从何时开始?是在你比莫干登上大君之位前吧?你根本就是蒙勒火儿在北都城里扶立的一个傀儡吧?”脱克勒家主人击掌。一名脱克勒家的武士抽出箭囊里的响箭,拉弓射向天空。
“大君跟我就不用说这个了。”班扎烈在帐篷门口驻足,拉着帘子,并不回头,“我们这些伴当,从跟上主子的那一天开始,就想好要把命送给主子了。何况,我知道主子不是没胆的人。”
班扎烈看着他的眼睛,他很少这么直视主子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透着十二分的诚恳。让班扎烈想起他五岁的时候被父亲带进金帐拜谒他的主子,从此要作为伴当陪这个男人出生入死一辈子。那时候比莫干也不过是个小男孩,穿着驼色的大袖,神气地昂着头,腰间配着班扎烈从未见过的、镶红宝石的小佩刀。比莫干骨碌碌地转着眼睛看了班扎烈好久,察觉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小佩刀,于是慷慨地解下佩刀扔在地上,说,“赏给你的!以后好好跟着我立功,我会赏你好多好多的东西,叫女孩子们都喜欢你!”
他出帐而去,偌大的金帐里,只剩下比莫干和苏玛。他们拉着手,四目相对,比莫干轻轻伸手去抚摸妻子的脸,艰难却又舒心地笑了笑,“苏玛,到头来,我还是个没用的男人啊。”
班扎烈心里彻寒,“你们知道你们自己在捏造什么么?你们想怎么样?”
队伍悄无声息地出城,班扎烈低声说,“博尔忽,记好了,有人问你,你只要说班扎烈骗你开了城门,你什么都不知道。”
“巴夯,不要以为这些天我在金帐里不出去,就不知道外面的事。我之所以不召集大会,是因为再召集大会,已经不会有什么人来了。贵族们对我这个大君已经失去了信心,他们现在惊慌得像是被狼围困的羊群,已经没有了战斗的心,他们只想知道狼什么时候进攻,要吃几只羊才能吃饱,会不会吃到他们。之所以现在还没有人来要我和朔北部和谈,是因为狼主已经立下屠城的誓言,谁都知道朔北狼主把自己的誓言看得比命都珍贵。而牧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亲人,吃的也渐渐不够,他们也怨恨我这个大君,是我不如父亲,父亲能在最糟糕的时候守住北都城,我却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消耗青阳部的兵力和斗志而已。”比莫干惨淡地笑笑,“巴夯,你们代我指挥守城,城里的人会更愿意相信吧?这是生死存亡的时候,你们不用照顾我的脸面。”
比莫干看着自己脚下,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话他说出来觉得涩涩的,可还是必须出口,这也许是他最后一个说出来的机会。
贵木呆呆地看着哥哥,他很少看见这个聪明果敢的哥哥那么疲惫又那么欢喜,可是旭达汗脸上的神色让他觉得分外陌生,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那边有人愤怒地呼吼起来,喧嚣声更加刺耳了。
苏玛默默地看着他,他看不透苏玛的眸子,那双深而寂寞的眸子,就像不见底的水似的,把一切情感都吞没了。他心里有些害怕那对眸子,因为他的目光永不能穿透。
他的眼睛有点湿润,低下头,“不算个好主子吧,说过的话自己记不得,总埋怨人,没怎么领兵打过仗,也没给我们这些伴当什么立功的机会……主子,你做丈夫是第一等的,其他的……还是做朋友合适。”
“盘鞑天神还是可怜了我,给了我这个机会,可给得那么勉强……”比莫干接着说了下去,“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小贼,从阿苏勒那里偷了你来,我总想看你对我笑,你不笑我就担心你想着阿苏勒,心里难过得像是猫抓似的。可我拿你没办法,你从不向我这个大君要求什么,除了去救阿苏勒,我觉得我没什么可以讨你开心,即使我拥有整个草原。”
比莫干和班扎烈并骑于篷车前,班扎烈压低了声音,“从南边的城门出去,那里驻守的千夫长忠于大君,我已经和他说好了,消息不会外泄。”
他对着城头上扬了扬手,封闭的铜质城门发出金属摩擦的“咯咯”声,缓缓地打开了,外面是凄冷的月光,风卷着雪而来,直灌进班扎烈的嘴里。
一个人站在城门的阴影里等待着。班扎烈走到他旁边,也不下马,“博尔忽,开门,不要弄出太大的声音。”
“班扎烈!出了什么事?”比莫干知道这边有什么不对,放声大喝的同时,带马向着城门奔来。
比莫干格外平静,笑了笑,“其实我也这么想,阿爸挑我当新大君,眼力可不那么好。”
他带领车队走向漆黑的南门,走出很远,回头看去,比莫干还孤零零地立马于一地月光中。
“真好……这样的声音……真好……这个时代……”旭达汗慢慢地弯下腰去,双手捂着脸,眼泪从他的指缝间流淌出来。
“大君不要这样折损自己,你也曾上马去跟朔北人拼杀,怎么能说是懦夫?”班扎烈叹了口气,“不过,大君娶了大阏氏之后,真的跟以前很不同了。”
不远处的城墙转角后,旭达汗和贵木背靠着城墙沉默着,听着那边的喧闹,看着火光在地上拉出的人影,仿佛群魔乱舞。
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次召见的重要,一齐单膝跪下,“大君!”
“是啊,洛兄弟也是这么说的。”
班扎烈在马背上躬身行礼,而后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比莫干神色平静,微微低着头,看着雪地反射着月光,晶莹剔透。
“我不是一个好将军,打仗不是我所长,我把权力授予你们,恰恰是要你们帮我守住这座城!”比莫干摆了摆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的忠诚,我还需要你们更加忠诚,因为北都城里依旧忠诚的人已经不多。”
班扎烈的箭囊里就有一支带着哨子的响箭,但他没有发箭,他看清了火光里逼近的两张面孔。他忽然明白了这个出乎意料的变故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居心。他一脚踢飞了那个冒充博尔忽的人,这个人毫不重要。他对被隔在城中的那些武士大吼,“保护大君!保护大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