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也是坏消息。青阳部的老将木黎战死,青阳和朔北的第一场仗,青阳完败,战死两万余人,虎豹骑损失惨重。如今北都城里热议的是何时献城投降。如果青阳坚持不住,野心高涨的朔北部大概会直接推进到瀚州南岸,最早明年春天他们可以渡海进军。”谢圭这么说着,自己心里也沉重,“朔北世子呼都鲁汗是个对土地欲望极强的人。”
“说起来老东西你是犯了什么事儿?”息衍捏着手心里的两枚石子儿,捶了捶墙壁。
“我不见千载胭脂泪色绯,刺得龙血画眉红。
那名天驱耸耸肩,把重槌递给息衍。息衍握住,掂了掂分量,忽地旋身飞转,重槌带着低低的风啸砸在他身后的那面墙壁上。那名天驱和这件武器相伴了十几年,也吃了一惊,没有想到这东西到了看似文弱的息衍手上忽然爆发出如此可怕的力量,两个牢房间的墙壁彻底崩碎,弥漫的灰尘里露出对面那个老囚犯呆呆的脸。
雷云仲明手抖了一下,仍旧不肯放开。
他没有死。随着他击掌,黑暗里腾起一道两尺长的火焰。
“翼霖认为他已经得到了整个羽族的臣服,正带着他的军队前往青都,准备在年木下接受大司祭的加冕。也有人认为这是一个阴谋,羽族贵族们想把翼霖引诱到青都城下,趁他没有防备狙杀他。但是翼霖随身带着七千名精锐射手和一万两千轻步兵组成的庞大军容,任何刺杀计划都很难说有绝对的把握……如果天武者都失败了的话。”谢圭说,“古月衣并没有给翼氏的军队造成任何伤害,他们很快会尝试再次登陆。如果明年开春之前蛮族骑兵也南下,大胤将没有足够的军队两线开战,羽人的长弓和蛮族的铁骑,加在一起势不可当。”
雷云伯烈默默地站在雨里,他手握刀柄,短刀出鞘一尺,一双眼睛沉静而悲伤。
谢圭站住了,丝毫不动,以自己的后背硬接那一刀。仿佛把整个身体割裂的痛楚从背后传来,但是谢圭知道自己冒险成功了,他听自己的老师说过,真正的快刀切开人的身体,死去的人只会在那个瞬间感到一种足以冷却整个世界的冷。谢圭在羽林天军大氅下穿了重甲,黑衣从者出刀前没有时间蓄力,刀上的力量并不足以破开精锻铠甲。
息衍打开酒罐闻了闻香气,又翻检油纸包,看到是玫瑰花生、梅子蜜饯、砌香樱桃几样果子,摇摇头叹了口气,“这酒倒是陈酒,这果子都是甜的,怎么下酒?下酒的好物是肥瘦合度的猪头肉、炸得酥脆的鸭皮、几片咸猪腿,花生该炸过洒点细盐,牢头你买这些,一看就是不喝酒的人。”
“下酒的东西不好,可以再去买来。”他低声下令,“按息将军说的,猪头肉、鸭皮、咸猪腿、咸花生。”
“雨很大,现在去找一个会吹笛的女人,时间太久。”黑衣侍者从自己的衣袖中拿出一支褐色的短笛,“我能够吹笛。”
谢圭看向雷云伯烈,但是雷云伯烈低着头,他看不到雷云伯烈的表情。他又看向雷云伯烈腰间的两尺佩刀,缠了牛皮的刀柄上雨水滴落。天地间只剩下雨水冲刷大地的声音,息衍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佩剑,抖手把谢玄给他的剑插入一侧地下,缓慢地探出身体,把手伸向静都。
息衍把槌还给那名天驱,拍拍手,对老囚犯说,“如果想逃,就趁现在吧。”
密集的脚步声从外面的街上传来。谢圭一惊,凝神分辨,那些脚步声沉重而急促,显然是穿了制式重靴的军人,人数不下百人。他们人数有限,能够劫狱成功甚至要感谢那个辰月武士,他手持的判罪文书是伪造的,所以更加不愿秘密处死大臣的事情成为口实,特意把守军调开,只是自己由一个狱卒引路,准备亲手处死息衍。而如果所有守军都在,人数不下三百,以谢圭所带的精锐,杀进来也并非容易的事。
“别扯这个了,我盘面大好,我这把可要赢你了,快投快投。”老囚犯一叠声地催促。
“我们的斥候已经证实翼霖还活着……如果被刺杀的人活着,那么杀手的下场会是什么?”
被问的是离国骥将军谢玄,此刻这个男人正一袭轻袍背着双手眺望北方的天空。
息衍出神地看着雨幕,很久很久,低声说,“这样的雨夜,南淮真是多啊。”
“安排了四个人过去,会在城外和我们汇合,他所在的监狱,防御远不如这里,四个人绰绰有余。”谢圭回答。
但他没有听见黑衣从者落地的声音,当他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个瞬间。他的同伴清楚地看见谢圭背后的黑暗里,两道碧光缓缓张开。
“百里莫言,大概十五六岁,盲眼,是个白玉一样的贵公子。以前帝都公卿里没有过这个人。”
提着弧剑的人走到谢圭面前,那是个大概十六七岁的男人,一身看不出材质的贴身黑衣,一张年轻却落拓的脸,头发随意地挽成一把垂在肩上。
“雷云伯烈,你是来阻拦我的么?”息衍对鬼蝠中的一人说。
他的背后,一柄带弧度的剑从黑暗里慢慢显露出来,一个精悍的黑影大步而出,踩着雨水走向谢圭。那张燃烧的纸照亮了周围的一切,黑衣从者赖以藏身的黑暗被驱逐了,他原本在谢圭侧面不远处猫儿一样俯着,此时慢慢地站直了身体。他生青色的长刀垂在一侧,雨水冲刷着血迹高速流下。
“古月衣送来一个情报,据说来自晋侯雷千叶安排在宁州的斥候,但还不能确认,”谢圭沉默了一刻,“从斯达克城邦叛逃的贵族翼天瞻在上个月被人发现偷袭他的侄孙翼霖,但是翼霖出人意料地早有防备,短暂的交战后……杀手被翼霖的卫兵射杀。”
这几句是南淮城里的赌徒扔骰子前常说的话,无非是诸神开财路,赌运上上吉一类的意思,跟着对面就传来石子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
“踩着冰过海去瀚州?”谢圭苦笑,“将军对部属还真是严苛啊。”
“羽林天军都统谢诚,我在帝都曾见过你。”黑衣从者想了起来。
年轻人和谢圭擦肩而过的瞬间,黑衣从者仰天倒下,唯一的一道伤口在他的颈下,他的头颅像是一只漏水的水囊,鲜血混着雨水沿着下巴哗哗流淌。那一剑对谢圭来说不可思议,年轻人在黑暗中瞬息消逝的机会里,用影虎从下巴下方刺入,一直贯入了脑颅。黑衣从者倒在积水里,他最后一个动作是举手向天,袖甲里什么东西激射出去,在夜空里发出凄厉的鸣声。
“回去!”雷云伯烈重复。
“闪开!”墙外传来那个持槌的天驱的声音。
“北都的战事有新消息么?”息衍问。
“羽族的进攻?”息衍果然笑不下去了。
“息辕那边解决了么?”息衍问。
“你是来处死我的钦差么?”息衍打量完毕,点点头。
“老东西你给剐千刀了么?喊那么大声?玩盘双陆就乐成这样?”那边聊天的囚犯一边恶毒地诅咒一边抱怨。
狱卒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心里十万个不愿,却不敢对这位帝都的钦差多说什么,只觉得这钦差比起上次的那个可难伺候得太多了。他把油布雨披罩上,咬咬牙出门去了。
“老息你这是要死了……”老囚犯在隔壁听着,看着眼前一盘没有下完的双陆,想起自己这些天来和这个狱友隔墙下棋的几分交情,忽然涌起兔死狐悲的心情,不由得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他抚摸着那张老箜篌,啧啧赞叹。箜篌式样普通,也没什么铭文,想必不是什么值钱货。同样的东西在街头卖,全新的不过值几个金铢。这张怕是有几十年了,被摩挲得太多,表面很多地方漆都被磨去了,却光滑得像是深褐色的琥珀,泛着一层柔光。息衍细细地调弦,看起来爱不释手。
“我不见万古英雄曾拔剑,铁笛高吹龙夜吟;
他没有抬头,所以看不见头顶的黑暗里一双细长的碧眼缓缓睁开。那双眼睛悬停在那里,仿佛漆黑的天幕开了口子,随即蝙蝠般坠落。
年轻人不再回答。他和黑衣从者相隔不到两张,都纹丝不动,这个距离足够谢圭以长枪发动雷霆一击,是至危险的距离,但是双方似乎都不急于动手。
“这是事先说好的报酬,五千金铢的金票,宛州江氏开具,可以在宛州和帝都任何地方兑换。”谢圭从怀里摸出一只密封的小竹筒递了过去。
“……”
“那您是犯了什么事儿?您可是南淮城大名鼎鼎的息将军,能沦落到这里来,犯的事儿不会小。”老囚犯反问,他们这些人都比息衍关得久,跟外面不通消息。
息衍刚刚回过神来,就听见令人牙酸的声音。死牢大门生锈的铁轴缓缓转动,打开了。火把的光照在阴湿的地面上,两条影子投射得极长。囚犯们忽然安静了,呼吸声都轻微起来。死囚是不能放风的,大门只在送食水和杀人的时候打开,听到铁轴转动的声音,就像催命,只不知道轮到谁死。现在是深夜,狱卒断然不会好心地给囚犯们送点吃喝,那么是杀人?这样恶劣的天气,刽子手愿意杀人?
“明白,我立刻启程,如果天拓海峡的海面没有封冻,我应该能在两个半月之内到达北都。”
谢圭站在他背后,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极远处传来了低低的梆子声,想必是隔着一两个坊,打更的老人披着蓑衣溜着墙根慢慢走过。午夜来临了,因为大雨而变得湿涩的钟声随之向着南淮城的每个角落播洒,那是文庙的镇国钟,每个午夜敲响,已经漫漫七百年。谢圭忽然想起自己初来南淮的时候,十分不解为何这个城市要在午夜敲钟,让人不能安睡。可他很快就发现南淮城里的人对于午夜那记钟声并不觉得烦扰,因为他们听着这钟声度过了许许多多的日夜,那声钟响起在他们安宁的梦境里,告诉他们一切平安,他们只会在卧榻上舒服地翻个身,继续酣睡。他想这大概就是南淮了吧,就像文睿国主诗云,“水畔听钟七十年,便了却了此生。”
谢圭没再说什么,按住腰间剑柄保持戒备,看着年轻人缓步离开。他从那个年轻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虎一样的光芒,让他感觉这是个不可逼迫的人。他惊讶地发现年轻人浑身上几乎无处不是伤口,那身看起来柔韧无比的黑衣上有不下几十道细小的伤口,鲜血被雨水冲刷而下,有些伤口很贴近要害,如果黑衣从者能够多刺入一寸,这一战的结果就要改变。
入夜后下起了暴雨,一直不停。屋顶漏了,牢房里滴滴答答地下小雨,当作床垫的稻草一股霉味儿,引得囚犯们连声地骂娘。狱卒在这种坏天气里也没好气,不耐烦了就进来挥舞铁棍敲打铁栏杆,大声地喝骂。几次三番囚犯们也不骂娘了,知道抱怨也没用,反正在漏水的牢房里也睡不着,于是隔着铁栏杆三三两两地凑一起说闲话聊女人,居然有酒肆般的热闹。
“这是我们之间的区别啊。我们不是天驱,也不是辰月,不想为了理想或者神作战。我们只是一群凑在一起,想互相支持着活下去的人而已。”苏鹤麾在远处微微欠身,像是行礼,而后缓步离去。
“我在想,从今而后,在我不在这个城市的时候,一年又一年,我种的那些花是不是还会生生发发生生发发……或者被人铲平?”息衍淡淡地说,“以前我走过很多城市,总不愿留下,怕是在一个地方住得久了,就再也走不出去。可是走到南淮……偏偏没能走出去,就羁縻了很多年,看遍了这里的大街小巷,种下了那圃花,弄得现在还站在这里……罗罗嗦嗦的像个碎嘴的老头子。”
“人寿百年尔,谁得死其所?
谢圭注意到了那个矫健的年轻人,他军服的领口上所绣的蝙蝠和其他人都不同,显然是这些鬼蝠的首领。他也听过雷云伯烈这个名字,南淮雷云家的长子,下唐年轻将军中和幽隐、息辕齐名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