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颜部的曲子,以前伯鲁哈吹给我听过,想不到还能记得……”大君把玉吐在掌心,紧紧地攥住。
大君拿袖子擦了擦那玉,忽然放进了嘴里。阿摩敕要拦,已经迟了。一个缓缓拉长的哨声响起在帐篷里,渺渺的很是空蒙。那枚玉吹响的时候有点像是牧马人的牛骨哨,声音却低沉了些,像是隔着水听到声音远远地传来。大君吹的调子阿摩敕不曾听过,绵绵的很是悠长,有股秋风般的寒凉。其间有几个错音,听起来断断续续,可是吹起这个调子的时候,大君那么认真,阿摩敕不敢发出一丝声音,静静地站在一旁听到了结束。
阿摩敕摇了摇头。
阿摩敕心里想的和老头子一样,却不敢说什么。
“啪”的一声,老头子手里的烟锅落在地上。
大君踏进帐篷第一句话竟是这个。阿摩敕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见大君手里提着一个圆肚糙面的陶罐,淡淡的梨子一样的酒香飘来,闻着就有些醉人。青阳的美酒在东陆有“青阳魂”的美名,闻着虽然像是果子的芬芳,却是最烈的美酒之一。每年深秋才把发酵的粗酒蒸出来,青阳部的人们要靠这烈酒过一个冬天。
阿摩敕心里忐忑,不敢多想,小跑着回到帐篷里。他把杯子放到了小桌上,老头子已经缩着脑袋和大君并坐在床上,除了新酒,还多了一条烤好的鹿腿,大君也不用刀,手撕着吃。
“纵然有这种情意,后悔也已经晚了。真颜部灭了,龙格真煌死了。大君年轻时候的好朋友,如今只还剩下我这把老骨头,大君什么时候杀我?”他斜眼觑着,望向灯火照不到的黑暗里。
“没有惊动外面的人吧?”大君格外地温和,一边嚼着鹿腿一边给合萨和自己倒上酒。
英氏夫人却没有起身,“大君,世子……世子他……不行了!”
阿摩敕很少看见他生那么大的气,他的胡子颤着,浑身都在抖,老拳攥得紧紧的,干缩的皮肤都像是要裂开。
“就这样,就真的要整个真颜部都灭掉?”大合萨犹豫着,“几个大部落里,早先和大君交好的澜马部达德里大汗王被诛了,九煵部的老主君被儿子杀了,青阳部里面巢氏的几个老家主死的死,贬的贬。如今龙格真煌也死了,草原上还有什么人支持大君呢?”
“大合萨喝酒。”大君满不在意地说着,“那晚上的羊腿是最好吃的,现在我都记得。我当时想和大合萨分那条羊腿,一人一半带出来可不容易看出来,可是大合萨不愿,想要独吞。”
“这是命啊,”大君摇摇头,“生来的命。”
阿摩敕忽然觉得老头子其实有太多的事情是不曾告诉他的,他就从来不知道大君和大合萨的相识可以一直追溯到童年。
阿摩敕也回过神来,看清了跪在地上的英氏夫人,她的两眼红肿,惊惶不安地颤抖着。
“阿摩敕你出去,”静了一会儿,老头子偏偏头,“这里没你的事情了。”
大君转身回来坐下,“我来找你,是有些事,说这么多,是担心你不愿帮我。沙翰,你是我最相信的人,我有事,只有你能帮我。”
大君也不理他,自顾自地说:“沙翰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不能打败东陆人?”
“不错。”大君点头,“正是因为那一次死了几十万人,我们青阳的地位才得以保全。我想了很久,四五十年一战,就像是个浩劫,阴魂不散。其实归根究底,不过是我们北陆的贫瘠。眼下七部大概总共五百万人,可是瀚州的土地真的能养五百万人么?贵族们吃羔喝酒,牧民和奴隶却连老鼠都抓来吃,还要饿死人。每到这个时候,就只有一战。每次大战,剩下的人不过一半,这两百多万,是土地养得活的,又都是女人孩子。可是再过上四五十年,两代人出生,土地又养不活了,于是为了抢水草抢牛羊,就再打仗,再死人。只有把多余的人死掉,剩下的人才能活下去。伯鲁哈的反叛,就是个例子。”
老头子双手抄在腰里,搂紧了袍子,挪了挪屁股,侧过身去把背对着大君,“知道了还问我?”
老头子愣了一下,恢复了懒散的神气。他把袍子抱得更紧了些,歪着头,“你可不要骗我,又有什么事非得我去做的?说骑马上阵我不如木犁,说指挥大军我不如九王,几个王子都比我强得多,我一个老头子,只等着死了盘鞑天神收我去天上享福,我不听你骗我。”
大君摇了摇头,“可是伯鲁哈太蠢了。真颜部抢牛羊,杀别的部落几个人,都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他以为是库里格大会的制度不对,七部联合不对,这就错了,错得太厉害了。库里格大会是几百年来的制度,逊王定下这个制度,我们北陆七部才算是一个国,反对库里格大会,就等于叛国。有个库里格大会,虽然小部落还是被盘剥,可是比几百年前逊王的时候好啊,那时候你杀我,我杀你,草原上年年死人,大家抢别人的妻子来生孩子,孩子养大又上战场。这几百年来,逊王被大家看得像神一样,就是因为这,连我也不敢说出一个字反对逊王建立的制度,伯鲁哈又能怎么样?”
“今年的酒蒸出来了,足够喝一个冬天。”
大君忽然刹住了,一个人影忽然扑进了帐篷,他急忙按住腰间的剑柄,生冷的铁剑猛地出鞘一半,他就要猛扑出去。
大君继位后不久,朔北部曾经反叛,一直杀到北都城下,最后谁也无法取胜,朔北部终于交出了旗帜,表示臣服于大君,贡上两个女儿当了大君的阏氏,大君尊称楼炎为岳父。朔北部重新归于库里格大会,二十多年过去,这场血战青阳部的人们记忆犹新,说起来就想到攻城的恶战后,城门上厚而黏稠的鲜血无处不是,缓缓地滴落,无比狰狞。
“嗯。”大君低低地应了一声。
“是当年我送给伯鲁哈的那枚玉玲珑。厄鲁说没有从他身上搜到,我就知道是在他嘴里,这枚玉可以吹响,他总是含着。”大君凑在火前凝视那枚玉,久久不出声。
老头子怔了一下,死死地盯了阿摩敕一眼,又看了大君一眼,沉沉地点头。
“怎么说?”老头子瞪了瞪眼睛,“难道东陆人杀我们的人,反而是对我们好?”
“大君到底想和我说什么?”老头子啃着骨头晃晃悠悠。
大君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沙翰,你有十几年不理我了。当年是你占卜了天相,硬把我推上大君的位子,可是我当了大君,做了很多不得你心的事情。可是你以为大君真的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我为什么要杀达德里大汗王,为什么又要杀伯鲁哈?我们在跟真颜部决战的时候,朔北部的白狼离北都只有两百里啊。”
朔北部是草原上第二大的部落,楼氏的家主楼炎是朔北的主君,总是随身带着一万名骑乘巨狼的武士,号称白狼团。整个草原也只有朔北部有驯狼的本事,他们从虎踏河以西的雪原上捕来了白色的雪狼,从小养大,变成坐骑。青阳虎豹骑最忌惮的骑兵也就是白狼团,普通的战马无不会在凶恶的大狼前畏惧,不光白狼骑兵的战刀是杀人的武器,白狼们的爪牙也可以撕开战马的肚皮拉出肠子来。那股厚重的狼骚味从草原一侧遥遥飘来的时候,整个骑兵马群都会惊恐地嘶吼,仿佛末日降临般地恐惧着。
老头子的脸似乎红了红。
“所以就这样,伯鲁哈就死了。要还是当年的我,舍了命也要保伯鲁哈,把那些人一个一个都杀了,又算得了什么?骑着马跑在草原上,多少人来打我,我又怕过什么?可是我不能了,我是草原的大君。”
“大……君!”扑进来的人怔了一下,猛地跪了下去。
东陆风炎皇帝白清羽谥号武帝,振奋军武,威慑边陲,最后咆哮七海,乃至于挥十六国联军北伐蛮族,是东陆帝朝中罕见的纵横之主。风炎铁旅两次北伐,借助优秀的兵器和布阵,将蛮族武士杀得血流成河,在蛮族小孩心中就像东陆的魔神。
大君起身,攥着那枚玉,慢慢地踱到帐篷口,掀开羊皮帘子奋力地一挥手。阿摩敕伸长了脖子去看,凄清的月色下,玉光一闪而没,小小一粒珠子没在草丛里,就像一粒沙落进大海。北陆大君和真颜首领的那段情分,就此消逝在茫茫的草原上,仿佛一场梦,再也找不着痕迹。
大合萨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久久地不说话,末了拿起装酒的坛子在杯子边磕了磕,低低地说:“空了。”
老头子抓了抓光光的脑门,笑了笑。
老头子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他没了惯常的那种神气,沉默地望着银杯里面澄清的酒液,像是在看里面自己的倒影。帐篷里面安静得让人心里不安,阿摩敕紧张地看看大君,又看看老头子。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沙翰”这个名字,那该是大合萨真正的名字。人们知道大合萨的东陆名字是厉长川,可是这个名字是不能称呼的,而他继承大合萨地位之前的蛮族小名,整个青阳部似乎都没有人知道了。
“都是新谷子。”大君把酒倒了,新斟了一杯,又尝了尝,“这下好了,刚才是杯子里有苦底子。”
白狼团是个可怕的名字。
“是不是酿酒的谷子霉了?”大合萨抿了一小口尝着。
“起来吧。”大君收了剑。
“前几年北风来得猛,听说北方几个大草场都稀疏得很,只有铁线河边还有好青草。”老头子的声音又低又沙,像是在讲故事,“朔北、澜马、沙池、九煵,几个大部落哪个不是把马羊放到了铁线河边真颜部的草场上?铁线河的草场才多大?哪容得下那么些牲口?吃秃了草,就得吃草根,吃光了草根,来年就没有新草,没有新草,大家一齐饿死,偏偏这个时候,真颜部一个小部落起来造反,还要反库里格大会。这下子真颜部被灭了,族人都北迁,终于把草场空出来了,皆大欢喜,倒是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