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敕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只觉得这句话中有着那么浓重的血腥气息。
“保护世子!擒住这叛逆!”九王再次大喝。
许多年之后,青阳昭武公吕归尘·阿苏勒死在他金色的帐篷中。
世子忽然跪了下去。所有人心头都是一轻,可是世子又站了起来,他艰难地支撑起身体,躬着腰,努力地抬起头。他的双臂垂向地面,手里握着——一柄战刀!
“哥哥,别让给两个小崽子,抢下来啊。”铁由咬着嘴唇,不安地搓着手掌。
他侧身要挡在大君面前,可是大君不知怎么,竟自己踏上一步,九王肩头和他一撞,竟然退了一步。龙格沁的红裙像是一团火影,她挥舞着小佩刀,不顾一切地扑向大君,她和大君之间空无一人。巴夯按着刀柄横冲出去,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小刀在炽烈的日光中晃动,自己却赶不上。
“大王子……真的……要我么?”
比莫干喜不自胜,上前一步,伸臂阻止了紧紧压住龙格沁的虎豹骑,看那些粗悍的大手捏在少女娇嫩的身上,他心里隐隐地有些发怒。龙格沁全身脱力,侧躺在草里,随着呼吸胸口急剧地起伏着。
“比莫干!”九王的大吼震耳欲聋。
她声音低了下去,比莫干看见她双唇中夹着些呢喃,却听不真切,不由得弯下腰凑了过去。
贵族们上了马,追随着大君回城。虎豹骑驻扎在城外,牛角号的啸声中,白旗引着大军去向南面,只留下被践踏过的草原。人少了,风大了起来,阿摩敕戴上他的透镜挡住风沙,和大合萨一起围聚在世子的身边。远去的贵族们小声地议论着什么,阿摩敕隐约听到是关于这个孩子,却听不清,只觉得人们悄悄递来的眼神有些异样。
颜静龙平生第一次觉得手中的手掌松开了,垂垂老矣的大合萨忽然忍不住放声大哭,想到许多年前炽烈的阳光下的那个孩子。
九王的下一步踏不出去,他僵硬地停在那里。
“哥哥,不能释放啊。”九王低声提醒,“否则在库里格大会上,几大部落的主君……”
“姆妈已经死了,”孩子往后退了开去,“她死了……”
“都住手!”大君低吼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龙格沁的声音断断续续。她努力撑起身体,仰起脸来,眸子在阳光下一闪,像是有一抹瑰丽的蓝色。比莫干只觉得唇舌干燥得难以忍受,“当然,我绝不会让你吃苦的。”
比莫干偷偷瞥了九王一眼,掩不住喜悦的神色。九王也对他微微一笑,他们之间不用多说。
可是他忽地止步了。鲜血从世子的手掌边缘缓缓地滴落下来,可是这个孩子却没有动,分毫都没动,甚至连痛楚的神色也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叫龙格凝·苏玛的女孩,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
孩子的脸上忽然失去了血色,他用力按住额头,似乎无法忍受那种眩晕的痛苦,他挣扎着要站起,却失去了力量,无力地倒在了草丛里。
“埋了这个孩子。”他瞥了一眼龙格沁的尸体,又看着龙格凝,“那个孩子留在世子的帐篷里照顾世子,就这么处置了,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对我说起这事!”
龙格沁竟然在笑。她带着刻毒的笑容,用尽最后的力气张了张嘴,“我们真颜部的女儿,谁的奴隶,都不做!”
“阿苏勒,你记不得了么?是英氏夫人为你接生的啊,那时候你还只有一只小猫那么长。”大合萨挽住他的手,比划着猫崽的大小。
比莫干没有回答,微微张着嘴,看得出了神。即使满是灰尘,也掩不住她的美丽,那是张明艳如玉石的脸儿,排贝一样的上牙咬紧嘴唇,在盛怒中别有一种妩媚。风吹着她披散的头发,看得人心随着她的发梢震颤,全然忘记了身在何地。
再然后他就死了。
他猛地抬眼一扫,像是有道无形的刀光横扫而过,眼里那块白翳亮得令人心寒。他上前一步抄过了九王手中的刀,挽着他的手一同上马。
孩子犹豫着回头看了一眼,合萨拼命地对他招手,他的目光掠过的瞬间,阿摩敕觉得身上一凉,微微打了个哆嗦。孩子也在哆嗦,他转过头去对着虎豹骑战士们的马刀,慢慢地张开了双臂。那件月白色袍子的两袖像是小鹰的双翅,谁都明白他是要做什么了——他把龙格凝挡在自己的身后。
人群里隐隐有些骚乱,大君脸上阴得可怕。
世子抖得更厉害了,他小步小步地退后。老头子也跟世子一样抖,胡子颤巍巍地,阿摩敕觉得心都要跳了出来。
“吕嵩!”龙格沁的喊声嘶哑而凄厉。
比莫干的脑子里空了,拔剑的念头就像是光一闪。他侧身铁剑平挥,寒光一闪而灭,比莫干借着余势踏上一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剑切入了人体,斩开背骨,又直推了进去。滚烫的血涌起在半空中,龙格沁无力地晃了晃,向后栽倒,她的羊羔一样柔软的后背裂开了。比莫干松开剑柄,茫然地抱住了她。
一片寂静,静得可以听见远空的鹰唳。比莫干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龙格沁的血还是暖的。
然后他昏了过去,等到家主们把议定的“昭武”谥号传进金帐,他才又一次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历史上无人能解的话。
阿摩敕认识英氏夫人,那是青阳名将木犁的妻子。大君指派这样身份尊贵的夫人当世子的姆妈,似乎是深为宠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受宠的世子却要被送到远离父母的真颜部去。
“来人!来人!拖下去!都拖下去!”九王首先回过神来,大喝着侧身挡在大君的面前。他额头青筋暴跳着,脸色青得可怕。
“苏玛……苏玛……”孩子转向了那个木然坐在地上的真颜部女孩,喊着她的小名。他把颤抖的手伸向她的脸,像是要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两名虎豹骑战士各提一个女人,大步来到大君的面前,靴尖踢在她们的膝盖后,女人就跪在了尘土中。从身形看去,她们只是将近成年的少女,身上的锦裙鲜亮华贵,披散的长发遮住了脸庞,手腕上掩不住捆绑的淤青。
临死的昭武公等待着家主和学士们商议他的谥号。他握着大合萨颜静龙的手说:“我曾经立誓要守护青阳和我所爱的人们,可是我错了。我太自大了啊!其实我的能力,只能守护那么区区的几个人而已。可惜他们,都一个一个地离开我了。”
大合萨上去一根一根地掰开孩子的手,把马刀扔在了一边,无言地摸摸他的头,指着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华服贵妇,“阿苏勒,跟合萨回城了,以后英氏夫人就是你的姆妈。”
比莫干正了正神情,“从今我就是你们的主子,听我的命令,我自然不会让你们吃苦。”
那是虎豹骑落下的马刀,孩子以一个极其笨拙的姿势双手握刀迎着九王。所有人倒抽冷气的声音汇成了一声低呼,世子持刀对准的,是他的堂叔叔。阿摩敕觉得脑袋里一下子空了,那个孩子持刀的笨拙姿势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