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站出来,很多官员,特别是江南官员纷纷仿效,带头要求捐献俸禄。看得李善长不住冷笑。这些官员家中多有良田,个别人为官之前已经是地方首富,朝廷这点儿俸禄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顿酒饭之资,捐献出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一些家业在北方的大臣终于忍无可忍,海上贸易利润巨大,这几年,他们的家族多多少少都参与了海上贸易,如果废除了海关,他们自身遭受的损失不比商人小。
户部尚书费震上前高声抗辩道:“陛下,臣亦可为国捐出俸禄,但海关一废,所有以海上贸易为生百姓则失去了生计,他们可没有杜学士那样的家底,还请陛下三思”。
“万岁,臣以为,海关事关百姓生计,不可轻动”。有人出列对费震表示支持。
老杜斅横了费震一眼,弄不明白这个平日对自己十分恭顺的户部尚书今天错了哪根筋,尽给自己找麻烦。用膝盖前行几步,匍匐在地,说:“臣家之资,亦国家之资,臣可悉数捐给国库。那些海商,本来就多非良善之辈,囤积居奇,不事生产,早就该夺了他们的财产,让他们去开荒。况且为了国家发展,士大夫都可不要俸禄,这些升斗小民忍受些阵痛算得了什么”!
“住口”!武安国最烦的就是人家说忍受阵痛这四个字,在他那个时代,这四个字,曾经让多少人失去了应有的生活保障。他们曾经为了国家建设无偿加班,他们曾经为了国家发展牺牲个人发展机会,有的还因为常年劳作弄得疾病满身,一句忍受阵痛,他们所做得一切就被扫到了桌子底下,统统藏了起来,包括他们绝望的眼神都不会再有人关注。打着忍受阵痛的名义,多少公共财产转入了私人腰包,多少家庭永远失去了摆脱贫困的机会。他刚才还一直在忍耐,忍奈着听杜斅等人妄顾现实地大放厥词,他不认为朱元璋会糊涂到杀一只下金蛋的天鹅的地步。但是,听到杜斅准备把禁止海上贸易带来的损失尽数转嫁到百姓身上,他出离愤怒了,甚至忘记了朝廷威严。
“驸马有本跪奏,大家不妨听听驸马之见”?太师李善长赶紧提醒武安国,让他保持冷静。
武安国大步走到杜斅身边,跪倒启奏:“陛下,请恕臣刚才失礼,臣只想问杜学士两句话,如果杜学士能答出,臣甘受责罚”。
“讲”,朱元璋脸色有点儿难看,不知被杜斅等人烦的,还是被武安国失礼举动气的。
“敢问杜学士,忍受阵痛,你打算让百姓忍受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一生一世,是否有个期限”?
“这”,老杜斅有点儿尴尬的回避着武安国咄咄逼人的目光,一时语塞。
“其二,为什么要百姓忍受阵痛,为什么你自己不去忍忍试试,你知不知道忍受阵痛是什么滋味”。
武安国本来就高出众人一大截,此时怒目而视,宛如天神,看得杜斅等人一个劲向后躲,生怕哪句话回答不好被武安国伸出大手来给卡死在金殿上。
朝堂上瞬间肃静得连群臣呼吸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朱元璋脸色青得怕人,杜斅等大学士的表现实在让他失望,武安国行事虽然粗鲁,但的确胸中有百姓利益在,这点和他很欣赏。
“万岁,驸马武安国藐视大臣,咆哮朝堂,请万岁为我等做主”。王本见事态有些不可控制,赶紧出来转移话题,趁机倒打一扒子。
“万岁,武驸马所为的确有辱朝纲,请陛下秉公处理”。有人打蛇随棍子上。
老太师李善长清清嗓子,慢慢地走上前来跪倒,没等说话,先带出了一串咳嗽,喘息了一会,他低声奏道“万岁,杜学士一心为国,武驸马胸怀百姓,所争不过是一时意气,二人都是为公不为私。万岁当以我朝有如此正直之臣感到可喜可贺才对,至于海关吗,老臣倒有个想法”。
朱元璋压住心中的怒气,示意武安国和杜斅等人一起平身退下,让人给李善长搬个座位来坐着奏事。
李善长哪里敢坐,慢慢站起身来,喘息着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我朝海疆万里,所设海关不及二十,所以海关中虽然禁止粮食和黄金的出口,但沿海走私亦屡禁不绝……”。李善长分析,粮食大量流向国外,这里边海事司要承担首要责任,主要原因是海关过少,出海口过多,少卿沈斌的没发觉这一点,或发觉后没及时采取措施,的确失职。但海关不可一日无人主事,前年出使高丽的朱江岩精于数学,可以接替沈斌的位置。
武安国没想到李善长上来先牺牲掉了沈斌,一时呆若木鸡。这个平素对自己支持有加的老太师居然这个时候和和别人妥协,武安国只觉得自己的心向下沉,向下沉,李善长后边的话,他一句也听不下去。
李善长第二个建议是,海关不但不可裁撤,而且朝廷还要加大海关力量。武安国在海关成立之初就提出要限制黄金和粮食的出口,是个非常有远见的建议,日后海关要认真执行。至于吴沉等人所说的禁止布匹出口,民间禁止机器纺织,李善长认为不可因噎费食。只要大笔提高布匹出口关税,并且出口布匹船只回来一定要进口粮食,采用配额管理的办法基本上可以杜绝缺粮事件的再次发生。
这个活稀泥的办法照顾了支持和反对取缔海关双方的利益,大家的争执焦点,在李善长嘴中也都变成了对海关用人不当的痛恨。听得朱元璋脸色渐渐平和,几个辅政的大学士也不敢再有什么意见。李善长的建议迅速变为圣旨,着海事司去落实。
“沈斌忠于职守,本身并无大错,还请皇上开恩”,一个官员出列跪求道。
“食君之禄,不忠君之事,还说无错,退下,有再为沈斌求情者,于其同罪”朱元璋怒斥道。
“这本来是我考虑不周,与别人何干”武安国呆呆的看着地面。于沈斌相识和共事的情形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万岁,臣有本奏”,压低声音,武安国走出来,直直跪在地上。
“驸马欲奏何事”,朱元璋尽量和蔼的询问。
“新政初行,种种弊端,皆因我考虑不周而起,所以微臣自请处分,甘受责罚,至于执行新政者,皆受我所累,请陛下明察”!
这个武驸马脑子烧坏了,别人推卸责任还来不及,他自己居然站出来承担责任。王本等人眼中一阵狂喜,目光转向朱元璋,看他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
“该是你的责任,你跑不了,不该是你的责任,你也不必向自己身上揽”,每到关键时刻,朱元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对武安国手软。也许是这双明澈的双眸吧,在这里边看不到半丝尘杂。
“朕从未说过要推行新政,仅北平一地朕曾答应燕王试试,种种弊端,与卿何干。如今北方粮荒,而北平反而无事,应是卿当年辅佐燕王措施得当所致。其余各地盲目效仿,只学到了些皮毛,如果样样以北平为参照,该无此祸。你起来吧,朕不是不明白事理的天子,你承担了责任也没有益处,谁失职该追究,谁不该追究,朕自有计较”。
直到散朝,再无人提及新政和海关二事,武安国亦再没有分辨的机会。这个朝堂上,谁忠谁奸,主动权永远在朱元璋手里。
拖着疲惫的身躯,武安国慢慢向朝堂之外走去。这个时代的政治,他看不懂,也应付不了。一股无力的感觉再次涌上他的心头,让他想叫,叫不出,想喊,喊不了。
“驸马慢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叫住了他。不用回头,武安国也能知道这是李善长,以前那么熟悉的人,在今天一瞬间变得那么陌生。
“无知小辈,不敢和太师同行”,武安国冷冷的说道。我和你走一起,哪天被你卖了还得替你数钱呢。
“我知道驸马恼我何事,老夫只想问驸马一句,如果一列受惊狂奔的马车驶在路上,正前方走着四个人,叉路上走着两个人,作为架车者,驸马欲将车赶向何方”?同类型的问题武安国在自己那个时代看过不止多少遍,今天居然又在这里碰到。答案当然是牺牲掉那两个人,所有人都会这样选择。李善长今天的作为,本来就是在牺牲海关和牺牲沈斌之间做出了选择。
“小辈不才,不敢驾这样的马车,无论牺牲哪一个,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否则无人可以替他们选择,太师,这个答案你满意吗”。武安国用一种愤懑近于斥责的声音回答道。旁边几个官员隐隐听见,纷纷转过头来。
李善长被噎了一下,发出一连串的干咳。这些日子,为了救灾和边境的事,朱元璋几乎天天留他问对,让他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听到咳嗽声,武安国有些不忍心,转过身来在李善长的背上轻轻的捶了几下,替他止住了咳嗽。
“小子,听老夫一句话”,李善长上气不接下气的叮嘱,不管武安国愿不愿听,仿佛不说就永远失去机会一般说道:“为政者无私德,你将来自己会体味到”。
一声炸雷从天空中滚过,江南的雨,马上就来了。
酒徒注:1、本章朱元璋关于官员俸禄是民脂民膏的观点,有史可查。酒徒以为,朱虽然是个暴君,但由于出身贫苦,的确对百姓比较好。
2、朕闻王者使天下无遗贤,不闻无遗利,是朱元璋的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