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焕叹了口气,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眼光又恢复了平常的柔和,他真诚地看着李思业道:“这并非大将军之过,‘林欲静而风不止’,以两全的野心,即使没有我们,山东也同样会爆发战争,我们只是适逢其时,而且正因为有大将军在,山东北部的百姓才能逃脱被充做军粮的悲惨命运,仅凭这一点,我想就足以让所有的百姓们都对大将军感恩戴德了,大将军是因为无力解决饥荒问题才会把所有的责任都压到自己的身上。”
柴焕命秦小仪先把饭端出去,又毫不示弱地迎着李思业的目光道:“大将军,你可知这饭从何而来?”
李思业只觉得鼻腔里猛的一呛,泪水几乎就要汹涌而出,他急忙别过头去长长的吸了口气,强忍住了泪水。
“从何而来?”
李思业立刻挺直了腰板,身体往前倾着,他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柴焕,手指在桌上敲得咚咚作响。
李思齐的狼眼突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一字一字,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谁?谁敢这样!”
十二月初,山东的饥荒开始向深度发展,第一家人肉店在东平府开出,不到半月间,这个新兴的行业如同星火燎原一般,在山东各地遍地开花,粮食的称呼中也开始有了‘米肉’的概念。
李思业感觉自己象在众目睽睽下剥光了衣服,被人看穿了一切,他他虚弱地嘶哑着嗓子问道:“什么解释?”
“思业所言不对!”门口又走进一人,正是李思齐,他一直在门口听两人的对话。
“是我!”柴焕一把推开门走了进来,也带进了一片风雨,他的眉毛上挂着雨水,嘴唇冻得发白,可眼睛里却充满了坚定的目光。
饥荒带来的是人口的剧减,整个山东两路都几乎都已经十室九空,或者逃难或者死去,连最大的益都府人口也由年初的八万四千户减到不足二万户。
柴焕的脸突然变得异常严肃,他指指自己,又指着门外大声喊道:“这是振威军的每一人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下的一口凑集而成,便是想让自己的主帅能吃上一顿饱饭。”说着,柴焕的眼睛突然红了。
“赤野千里,片绿无踪,斗米千钱,人民相食,军以民为粮,民以土充饥!”
他发现秦小乙依然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今天亲兵队长秦小乙给李思业端了一份与众不同的饭,让李思业勃然大怒,几乎要将他处死。李思业叹了一口气道:“你起来吧!以后别这样的,我是主帅自然要以身作则,再给我端一份我自己的口粮来。”
但秦小乙却依然跪在那里,脸色苍白,似乎没有听见李思业的话。
柴焕却摇了摇头,他凝视着李思业的眼睛道:“我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总觉得思业的思维方式总和我们不同,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也自诩有些才智,但比起思业的智慧却差得很远,很多几乎不可能的事情都被大将军轻松完成,比如黄水夺粮、又比如夺取密州,这绝不能用运气来解释,我觉得这是一种千万年经验的积累,我有时候就会奇想,难道思业真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吗?”
“我也是担心明光说服不了你吃饭,这才赶来,果然还是来晚一步,刚才正好听见思业的自省。可我胸中有几句话已经憋闷很久,实在是不吐不快!”
李思业重重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吓得跳了起来。“怎么,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他拖过一把椅子坐下,用他那独特的,象狼一样阴森锐利的眼睛盯着李思业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这是阮籍对汉高祖的评价,果真如此吗?我看不然,高祖起于亭长,身负无赖之名,未闻其有惊天纬地雄才,却能灭暴秦、败项羽、逐群雄,以一军弱旅而终成霸业。何也?我以为他胜在用人,他用萧何、曹参之才;用张良、陈平之计;用樊哙、英布之勇;用韩信、王陵之将。如此,他又何需亲劳。大将军也一样,你有黄水截粮之胆略、有内乡救恶之心胸、有攻取益都之气魄,还有很多很多,无论是心胸,还是志向、毅力、胆略,大将军都是常人所难以匹及。从熊耳山振威寨的土匪军师到今天山东振威军的大将军,前后不到一年时间,试问除了大将军,天下谁还能有如此大的魄力?谁还能挥洒出如此畅快淋漓的大手笔?明光说得对,你是有一种常人难及的智慧,我们这些平凡之人,或镖师或小兵,是谁都看不上眼的人,也只有你能挖掘出他们的潜力,拭去明珠上的灰尘,让他们大放异彩,试问这种平等的思想,这种对小人的尊重,难道不是超越这个时代吗?所以明光说你来自另一个世界并不是惊人之语,要么只能用另一种解释。”
李思业也微微一叹,站起来走到窗边,细细地聆听窗外的雨声,良久他才回头道:“明光(柴焕的表字),你觉得我们下一步该什么走?”
两行泪水从他的眼里悄然渗出,不知过了多久,李思业终于从痛苦中醒来。
“你!你明知军纪如山,为何还要让带头违反?”李思业心中的怒火顿时又燃了起来。
金天兴元年十月,山东饥荒突起,秋粮几近绝收,春夏间的旱灾和夏秋间的兵灾在这时开始显露出了严重后果。
几个月来他一直在忏悔着,他认为这场灾难是因他引发战争而起。他从没有经历过饥荒,从来没有见过饥荒是如此可怕,他也听说过饿死人,但却没有亲见。直到昨天。他痛苦闭上了眼睛,昨日的那一幕又浮上眼前:那是一根被一层薄皮覆盖的骨头,原来应该是一只手,呈灰白色,它拼命地伸向一块黄土,企图攫住它,仿佛那是唯一生的希望,但最终却没有能抓住,这是路边一个饿毙的男子在死亡来临时留下的最后姿势。极其震撼了李思业的内心。
这是柴焕在自己日记中记述了当时山东各地的惨景,无论是南面的东平府还是北面的益都府,随处可见饿毙的百姓,由于食人太多,瘟疫开始在中南部的军队里流行,到了十二月,李全、夏全、彭义斌的减员都达四成以上。
在这个背景下,为了挽住军心和民心,振威军并没有象李全和夏全那样掠民为粮,而是从小兵到大将军都实行同一口粮标准,每人每天一合米和一小勺盐,也就是两顿稀粥。
柴焕微微一笑道:“大将军,这便是我来找你的目的,我原本也是读书人,知道只有文武并济才是长久之道,李全的失败,是他一味的依靠武力,没有得到士阶层的支持,说小是一个无赖军阀,说大了最多也是一个枭雄,连奸雄也谈不上。所以如果我们要想不步上李全的后尘,就必须有我们自己的政治目标和基础!”
一席话说到了李思业的心坎上,这便是这几天他苦苦思考的答案。“建立自己的政治目标和基础!”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他过来拍拍柴焕的肩膀道:“还是你比我看得远!”
“你有帝王之相!”
李思业被柴焕的眼睛盯得心中发慌,他把脸转了过去,惟恐柴焕看见自己心虚的样子,他急道:“我哪有什么智慧,我十四岁为铁匠,后来从商酿酒,到金国后便转战内乡、山东,从未好好的读过书、练过武。论武功我比不上翰海;论计谋我比不上千铎;论文才我比不上明光;论文武两全我比不上思齐。”
“我李思业有何德何能何能接受大家这样贵重的心意,若不是我,山东的战争就不会爆发,对秋收的祸害也不会这样惨重,我有罪啊!”
深秋的雨点打在窗户上,沙沙的作响,风的怪啸声不时划过大树,树枝们立刻发出一阵无助的呼救声。屋内的灯光被从缝隙里透进的风吹得飘忽闪动,将墙上巨大身影也不停地扭曲着,李思业头靠在椅背上,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几根白发已经从他的头顶钻出。这个姿势他已经保持了很久,一份关于人肉调查的报告,再次把他推进痛苦的深渊。
秦小乙声音颤抖着,指尖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掌,心里害怕到了极点,但他还是咬咬牙道:“可是若是大将军不食,他们也饶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