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系列雷霆般的改革措施陆续落实下去后,时间已经到了祥兴五年二月。忽必烈将一个相对干净、简单的朝廷交给太子真金,带着三十万武装到牙齿的汉军迅速南下。同时传檄各地豪杰,弃械来降者,既往不咎。坚持抵抗者,诛灭九族。至于被义军占领的州县,则皆以敌国领土对待。大元兵马到达之后,开城投降者免死,财产抄没。坚持抵抗者,屠城。
所以,官员们立刻放弃了对如何平叛的争议,把劲头全集中到官俸和币制变革上。经过一番暗中运作,祥兴五年正月,御史王炎上书真金,弹劾卢世荣贪赃枉法,建议真金敦促忽必烈暂时放弃停俸、铸币诸事,把主要精力放到剿匪方面来。泣告忽必烈父子如果再“一意孤行”下去,大元朝江山社稷必危。用词之重,前所未有。
满朝文武面如土色,谁也没料到,忽必烈会突然下这么重的手。看着两位老臣头上磕出的血迹,大伙于心十分不忍。但此刻,却没人能提起为二人分辩的勇气。
叶李和桑哥面面相觑,按常理,他们两个主动请求责罚,忽必烈应该老怀大慰,赦免众人子虚乌有的过错,并许以好处才是。没想到忽必烈今天一反常态,让请罪者先说自己的罪责。
“朕不会辜负任何一个忠心的臣子。朕的江山永远与诸臣共享!”忽必烈笑着,大声宣布另一项新政。“明年开始,百官俸禄皆以金银颁发,不以实物或交钞相抵。来人,把币样呈上来!”
看到此景,工部侍郎黎贵达在心中悄悄地叹了口气。如今他也算忽必烈的重臣了,虽然职位不高,但在内宫行走畅通无阻,非但汉系诸臣对他高看一眼,连素来与汉系诸臣不睦的蒙古、色目权臣,见了他这个四等南人都以平辈相交。但在内心深处,总有一股说不清到不明的优越感在折磨着他。让他不知不觉间把自己划归外人,永远融不进北方朝廷中去。
“你们都起来吧,朕今天不想再杀人!”忽必烈骂够了,叹了口气,命令众人平身。没等众人谢恩完毕,旋即下令,让掌管御史台的伊实特穆尔、太师伊彻察喇、御史中丞萨里曼告老还乡。汉系重臣叶李、色目重臣桑哥回家反省。提拔光禄寺正卿月赤彻尔为宣徽使兼领尚膳院、光禄寺、五城兵马司。命博尔术之孙,世袭万户玉昔帖木儿掌管御史台,赐号“月吕鲁那颜”(能臣)。提拔怯薛完泽为太子府詹事、尚书省右丞。命功臣乞失里黑的曾孙哈剌哈孙到宗人府听用。
忽必烈快刀斩乱麻,几道旨意将最近“表现不佳”的朝臣换了一个遍。然后依照太子真金建议,命江南诸省财赋不必运往大都,直接交给伯颜剿匪。接着宣布文武百官俸禄新标准,按月发放,数额比原来俸禄提高了两倍有余,所有官员薪俸今后统一由户部调拨,而不再允许官员在地方财税上自行截留。
“臣,臣等辜负陛下之恩!”叶李不负能臣之号,率先跪倒于地向忽必烈认错。伊实特穆尔、伊彻察喇都是蒙古系诸臣的领军人物,他们失去了忽必烈的欢心,正是汉系臣子崛起的大好时机。
“责罚,叶李、桑哥,你们两个知道自己犯了何罪么?”忽必烈冷笑一声,追问。
忽必烈接到奏折后,拍案而起,宣布重新临朝。在主持早朝的第一天,当庭以“刁奴欺主”的罪名,将御史王炎杖毙。随后,拿出兵部侍郎帖木儿建议将伯颜大军撤回江北的折子,以“见识短浅、不堪重用”的罪名,将帖木儿发配到巴邻万户府(今新西伯利亚)主持地方马政。紧跟着,治色目大臣阿卜杜拉“无知妄议”之罪,把他贬出朝廷,着人押着去西山采石头。
“万岁英明!”诸臣再次称颂。没等他们从高兴中缓过神来,忽必烈又下了一道圣旨,以太子真金、玉昔帖木儿为首脑,核查百官家产。凡财产来路不明,且数额巨大者,以贪赃罪论处。家主处斩、子孙为奴,财产全部充公为铸币之资。
“臣,尸位素餐!”
此事不会发生在文天祥主政的大都督府。虽然文天祥做事“独断专行”但他喜欢开诚布公,宁可把与自己政见不合的人争执,也不会玩这种引蛇出洞的把戏。如果此事发生在文天祥没主政之前的大宋,御史王炎也没任何罪过。给皇帝提建议是他的责任,措词不当,语气不恭敬不能算大错,甚至直接在皇帝面前拍桌子,都是小事一桩。皇帝顶多命人把他赶出宫门去反省,过几天后,君臣依然和好如初。
金、银、铜、青铜,四种铸造精美,重量均匀的货币摆到了朝堂上,晃得文武官员们眼睛一亮。南方那种携带方便,面值清晰的货币在大元朝民间本来就很吃香。百官们先被忽必烈的天威吓了个半死,接着闻听自己的俸禄翻番,现在又得知自己的俸禄将直接用金币支付,惊喜交加,跪在地上山呼万岁。
“比起大宋皇帝,忽必烈陛下英明百倍!”黎贵达纯粹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在心里暗自分析。伊实特穆尔、太师伊彻察喇、御史中丞萨里曼等老人下野,月赤彻尔、完泽等“年青”官员快马加鞭般升官进爵,意味着大元朝彻底来了一次新老交替。对于动荡的大元江山来说,朝廷的稳定,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本。此后,太子真金不必怀疑自己的继承人身份,而忽必烈远征在外也少了很多后顾之忧。
听到欢呼声,忽必烈的心情稍微好转,指着盘中的金币说道:“铸币之资,来自国库存银。此物不比交钞,可以由着性子多印。今后朝廷能收到多少银两,就能铸多少钱币。朕能多收一地之税,就能给尔等多发一地之钱。若是朕把江南和两淮全丢了,尔等的俸禄也跟着减半。咱们君臣富贵与共,苦日子也得一块儿过!”
见忽必烈不上朝,并且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了太子,群臣的建议越发没条理。而真金太子从来没领过兵,如何对付各地义军他也想不出个好办法来。反复与群臣商议了十余天,最后采纳了一个最消极的主意,命各地镇戍使司自行剿匪,同时命令济南、淄莱、东昌诸路镇戍使司集结兵马堵住胶州半岛,严防陈贼吊眼再向西北扩展势力。
“臣,臣等请陛下责罚!”色目系诸臣的核心桑哥见叶李跪倒,紧跟着跪了下来。能屈膝时就屈膝是他的为官之道,蒙古系诸臣实力受损,留下的好处绝不能让叶李一个人捞了去,色目系这边怎么说也得分一杯羹。
几句话说得群臣额头冷汗直冒。忽必烈班师还朝后,与太子真金的权力划分很含糊。一个每天主持朝政的监国太子,一个手握大军却不理睬政务的马上皇帝,的确让众人找不清楚效忠对象。没有效忠对象的情况下,发生一些韬光养晦的事情在所难免。
“要你们为臣下,是帮朕出主意,而不是给朕挑毛病。要你们立于朝堂,是为了帮朕治理国家,而不是把朕的钱向自己家里搬!”听着忽必烈的叱骂,叶李、桑哥面如土色。伊实特穆尔和伊彻察喇二人知道自己今天在劫难逃了,忍不住哽咽出声。
“别磕了,看得朕头晕。朕老了,却没糊涂。你们这些日子所递的奏折,朕每一份都看过。眼下南方有文贼步步紧逼,腹心之地还有山贼草寇作乱,你们这样做,朕能放心率军出征么?”御座上,忽必烈叹息着问道。
出乎众人预料,就在流言纷呈的时候,忽必烈从内宫传出话来。着卢世荣根据百官等级,重新制定俸禄标准。命令郭守敬和黎贵达二人根据南方流传过来的金属货币,铸造大元新币。这两条命令立刻在群臣当中引起轩然大|波。卢世荣算个什么人,要根基没根基,要功劳没功劳,忽必烈把制订群臣俸禄标准的这么要紧的事情交给他,摆明了是要提拔他接替阿合马留下来的平章政事空缺。而铸造货币的活更不得了,虽然黎、郭二人都未掌握实权,但熟悉政务的人都知道,每年各地将散碎银两铸成银锭的火耗,远远高于地方官员的俸禄。如果把钞改为币,把散银散金铸造之权统统收归工部,不出三年,主持造币的人富可敌国,而地方官员的收入中将永远失去火耗银这项。
这个彻头彻尾的笨招送入宫去,忽必烈却二话不说就用了印。同时让光禄寺正卿月赤彻尔给群臣传话,要求众臣“如辅佐朕一样尽心辅佐太子,不得怠政!”。至于皇帝陛下忙些什么,在诸臣的反复追问之下,刚刚荣升光禄寺正卿的月赤彻尔只回答了七个字“不知道,好自为之!”
“臣不敢!”
在忽必烈未班师之前,交钞价格已经跌了近百倍。当年发行时两贯交钞折银一两,如今一麻袋交钞送出去,未必能换回一斗糙米。所以在朝廷宣布所有交钞作废,俸禄暂停时,并没在群臣间引发太大的反对声。有权有势的大臣早把家中交钞全部换成了金银,至于没权没势的小吏,平素向来不靠朝廷的俸禄过活,那点交钞损失也根本不放在眼里。
“朕一次一次让你们好自为之,你们一次次辜负朕的期望。朕不过在后宫躲了几天,你们就闹出一堆事情来。若朕真的战死于沙场,难道你们要我大元四分五裂么?”
“朕还没老,你们谁一心为国,谁三心二意,朕看得清楚!”拍案咆哮的忽必烈让人再次领略了草原可汗的威严。“尔等倾力辅佐太子,朕自然不会忘记尔等功劳。如果谁敢欺太子不通政务,可别怪朕翻脸无情!”
但是,此刻谁都不敢提反对意见。一旦出言反对,惹恼了忽必烈不说,还等于主动送上门去,告诉皇帝陛下自己是贪官。心思愚笨的人马上想起了如何回家转移财产,心思机灵如黎贵达者,则明白了这是忽必烈默许真金借机铲除异己,稳固第一继承人之位的又一记辣手。
太师伊彻察喇和伊实特穆尔吓得连连叩头,如果忽必烈发怒的原因是他们纵容属下乱递折子,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御下无方”的罪过。如果上纲上线到“离间太子和皇帝”则二人被抄家灭族都不为过。
“臣,臣糊涂无用!”
如闻霹雳,所有人又傻了眼。与纸币不同,金属货币更能直接反应国库有多少本金。众人本以为忽必烈铸币的钱来自于前一段时间炒卖地产的收入,万万没想到皇帝陛下打起了大伙家产的主意。此刻大元几乎无官不贪,太子真金如果仔细察下去,不知多少人头会滚滚而落。
诸臣一下子犯了猜疑,有人私下说忽必烈班师途中受了风寒,还有人说忽必烈在辽东作战时被流矢所伤。种种传言,不一而足。唯一没人相信的是忽必烈真的忙着整理大元朝混乱的官俸和币制。
可这是忽必烈的大元朝,皇帝与臣下不是君臣,而是主人与奴才。主人杀一个奴才根本不需要理由。至于今天忽必烈为什么找茬敲打伊实特穆尔,其中原因黎贵达更是一清二楚。在剿灭乃颜叛乱的庆功会上,伊实特穆尔等人非但不称贺,而且以“手足相残”为由向忽必烈头上泼冷水。以忽必烈的秉性,这个面子早晚得找回来。
“臣等知罪!”所有文武都跪了下来。自从讨平阿里不哥后,从来没有人见过忽必烈发这么大的火。有胆小者心中暗自后悔,早知道如此,当初不如跟着呼图特穆尔留在草原上剿匪了,辽东的天气虽然差,也好过稀里糊涂给发到鸟不拉屎的巴邻万户府。
叶李和桑哥二人擦着额头上的冷汗,相继答道。伊彻察喇和伊实特穆尔还在前边跪着,不知道将来会被怎样发落。而他二人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估计也落不下什么好果子。如此一来,蒙古、汉、色目系诸臣的力量又均衡了,忽必烈亦不用为人事安排而挠头。
“是么,包括离间朕父子关系,从中捞取好处!”忽必烈脸色一沉,厉声问。
“特穆尔忠心耿耿,朕自然知道。但你们手下的人怀着什么心思,你们却不甚清楚!”忽必烈笑了笑,却没让侍卫扶伊实特穆尔平身,自顾对诸臣斥责道:“朕命尔等忠心辅佐太子,尔等出了很多好主意啊。除了调伯颜北返就是议和,难道我大元朝的文武,就这点见识么?”
大元朝的国库,快速被忽必烈父子二人的战果填满。
“臣,臣等对陛下一片忠心!”主管御史台的老臣伊实特穆尔趴在地上启奏道。御史王炎是他的门生,所上的折子也是几个老臣商量好了的。前一段时间忽必烈对各地动荡情况的刻意忽视,伊实特穆尔等人以为忽必烈可能有些老糊涂了,所以才大着胆子出了一个混招。而忽必烈当庭杖毙王炎,则相于当庭打了御史台诸臣,打了伊实特穆尔一记响亮的耳光。
“谢陛下洪恩!”惊魂初定的诸臣齐声道。不准许染指地方财税,等于堵死了一部分转运使、宣抚使的财路,京城诸臣也要损失一部分孝敬。但三倍的俸禄,又让他们感觉到了浩荡皇恩。
见忽必烈迟迟不让伊实特穆尔平身,太师伊彻察喇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出班跪倒,低声奏道:“御史王炎言辞莽撞,确实该杀。伊实特穆尔大人主管御史台,直言进谏,纠正百官之错,却是其分内之事……”
群雄并起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元庭。此时大元左右丞相一个在草原平叛,一个在江南与大宋作战,平章政事职位自阿合马被处死后一直空缺,没有上面三个主心骨坐镇,满朝文武自然拿不出一个有条理的主意来。有人提议把伯颜撤回来剿灭两浙乱匪,有人提议调刚刚从草原归来的汉军迅速扑灭陈吊眼,认为陈吊眼一死,其他乱匪自平。还有人提议与残宋暂时议和,以缓国家元气……。五花八门的建议流水般送入了皇宫,却没见一个回音。大元皇帝忽必烈仿佛没听说社稷动荡的消息般,把日常朝议和剿匪的事情一并丢给了太子真金,自己在卢世荣、黎贵达、郭守敬等人的协助下,一心扑到了改革百官俸禄和大元币制上。
“你们两个,错就错在太聪明。一颗七孔玲珑心没放在正道上。朕的大元朝堂,要的不是互相倾轧之辈,也不是找茬生事之人。与残宋决战之时,要的是诸位同心同力,与我大元共渡难关!”忽必烈拍打着御案,呵斥道。
几个侍卫匆匆跑出,从内宫中拿出忽必烈和黎贵达、郭守敬等人花尽心思弄出的币样。吃了一次交钞的亏,忽必烈决定效仿南方,货币全部用金属铸造。至于重量、大小还有货币中各项金属含量、比例,大元朝毫不客气地把邵武科学院的研究成果直接剽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