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光荐的声音越来越大,洪钟大吕般在皇宫前回荡。他有些激动了,报纸上的一些话,是他一直想说而不敢的,还有些话,是他想表达而表达不明的,今天,居然被一群才智品德皆不如己的人表达了出来。
“起来,起来,快快请起!”邓光荐没料到陈宜中突然玩了这样一手,慌忙伸手去搀。边拉陈宜中起身,边安慰道:“依我之见,约法既成,则陛下之位可安。若无约法,我辈反而日日如履寒冰!”
约法大会第四天,被天外飞石打破脑袋的大会主持者陈龙复在代表们开始发言前,临时增加了如下规则:
每个发言人必须募集到四十人以上支持签名,才可以提出上前台说话的申请。
“请讲,陈某知无不言。若有所需,愿赴汤蹈火!”陈宜中笑着说道,身上又恢复了一朝宰相之气度。刚才邓光荐的话已经等于答应在庭议上支持他还驾福建,重整朝纲的提议,并且从邓光荐口中,得知了陆秀夫也有同样想法。按大宋官场不成文的规矩,接下来邓光荐要开出自己的条件,给陈宜中一个投桃报李的机会。无论他举荐什么人,或者提出什么封赏要求,陈宜中必须发动自己一派人马,竭尽所能地去达成他的心愿。
“宋瑞如果真的要夺权,他何必派人冒着风浪来救陛下出海。若当日陛下自沉于崖山,宋瑞随便立个傀儡,现在哪里还有你我现在说话的份儿!”邓光荐转过身来,对着陈宜中大声分析道:“宋瑞有心问鼎,亦不必召开这个约法大会,直接效仿一下我朝旧事。难道苏家、方家和天下豪杰,还会在乎柴家的孤儿寡母何处安身么?”
从开始的第一天,围绕着第一次约法大会的争议就没有停止过。赞颂和抨击的声音如此之激烈,以至于在文天祥等人都作古数百年后,华夏国的百科全书里,关于约法大会的评价,还是不能让所有人都心平气和地接受。
每个发言人每次只能提一条建议,每次发言不能超过一刻钟。非经发言者允许,台下不得中途打断其讲话,不得蓄意喧哗。经警告不听者,将被驱逐出场。
如果国家概念没出现前,陈宜中的办法尚可以一试。还可以凭借大宋朝廷的旨意,逼迫文天祥就范。而如今国家概念已经逐渐形成,朝廷若再苦苦相逼,只会把自己逼到天下豪杰的对立面上。
大宛马发出一声咆哮,不甘心地停住了脚步。镇殿将军张德见是当今皇帝的老师和当朝宰相,不敢怠慢,飞身从马背上跳下。
“啊――”邓光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看看陈宜中瞬间涨红的面皮,歉意地说道:“嗨,最近忙着在福建与流求之间跑,身子太倦,丞相勿怪。由陛下下旨,重臣附议这事很好办,陆大人与我也如此打算过……”
会场中打架、起哄、乱扔脏物者,清除出场,今生永无入仕资格。
到时候,无论是陈吊眼还是邹凤叔,随便有人拿件黄袍向文天祥身上一披,大宋朝命运就算完结了。凭着文天祥这几年的政绩和战功,会有无数儒者们站出来,引经据典地论证文家取代赵家管理天下乃属天命所归。
代表们对耶律达林的演讲报以长期热烈的掌声,随着电波、视频和网络,演讲的内容与掌声传递到了每个关注者面前。人们为此兴奋,为此欢呼,很少人注意到,千年前,他们那些所谓睿智的先辈在约法大会上,曾经进行了多么‘拙劣’的表现。
“办法有一个,只是不知道是否可行。若文相之约法大会只是为了平衡各方。本相则建议行朝早日移驾福建,重申君臣大义,弹压群豪……”陈宜中见邓光荐的话语似乎有些松动,将自己的建议又重新提了出来。
约法会在充满火药味的气氛中继续进行,每天,都有好事者将会场上发生的一切记录下来,以合适的价格卖给在场外翘首以盼的报纸写手。
约法大会,到底会出一个什么样地结果呢?
“邓某不才,请丞相大人赐教!”邓光荐停住了脚步,端端正正地给陈宜中施了个礼后,坦诚地说道。
“自然是陛下下旨,诸相附议。诏告天下,然后……”陈宜中非常有条理地说道,话没说完,忽然被邓光荐的哈欠声所打断。
“邓,邓大人!”陈宜中跟在后边叫道,他不愿意与邓光荐闹僵了,更不愿意在事态未明前,凭空多出一伙敌人。
邓光荐捧着报纸,大声朗读道:“一姓之兴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上古之世,人数少而猛兽多,故同文同种者立约,聚为一国。以国家之力庇佑百姓之身,之利。一国之内,万民平等。当今之世,强梁欲驱天下百姓为鹰犬,故我辈聚于此,重申立国之意,保护天下百姓之生命、财产与自由。一国之内,无人生而高贵,生而低贱。无人生而为主,生而为奴。圣者称之为贤,乃其行也,非其血脉。愚者称之为贱,乃其人格与品行皆有不堪,非其根骨……”
邓光荐轻轻皱了皱眉头,向侧面走开了数步,没有答话。对于陈宜中以及他的朋友,邓光荐甚有成见。在他眼里,陈宜中这样只通权谋,不通政务的丞相,还是乖乖在安南呆着好,免得给混乱的局势增添变数。
第一,
“农民在哪里,城市手工业者在哪里,既然彼时大宋已经有了近代农业和工商业的萌芽,为什么没有人站在农民和手工业者的角度上说话!”有激进者义正词严地质问,“既然参加约法大会的人只是当时社会的极少数,他们就不能代表全体社会。他们订立的约法,依然是少数人决定多数人的命运,和腐儒们闭门造车的制度根本没有任何分别!”
并且,从追随者的口中,陈宜中得知,幼帝赵昺似乎对苗春的教导旅有非常特殊的好感,到了流求后,宫廷侍卫中的各级军官就都换成了教导旅战士。这些人中,自然效忠文天祥的比心怀大宋的多。此刻行朝最大的依仗江淮军已亡,如果文天祥突然发难,恐怕朝廷连一丝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文天祥给大伙的时间只有三个月,一想起三个月无法达成协议,大都督府就要决定一切,并有可能强力推行选举的后果,诸位代表们就不寒而栗。
虎兕自然指的是文天祥和他的新政,而龟玉自然指的是皇家威严和大宋祖宗成法。陈宜中不相信,以邓光荐的惊世之才,连这么浅显的比方都听不懂。但面对邓光荐的装傻大法,他又实在没辙,只好强压住心头火气说道:“宋瑞弄权误国,先是不奏请朝廷,擅自取缔了江淮军。眼下又召开什么约法大会,篡改大宋祖制成法。难道大人身为帝王之师,对此就一点儿也不着急么?”
诸侯杀君若割鸡,话听起来尖利,对照此刻情形,却一点儿也没有错。
“发生了什么事情?大伙惊慌成这个样子?”邓光荐低声问。皇宫外驰马,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解。纵使以张德镇殿将军的身份,亦不该这么做。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政者,众人之事也。故国以民为本,政以民称便……”邓光荐从人群中推开一条缝隙,借着日光读道。这是约法会花费近十天功夫,通过的第一条约法,类似于文章中的开篇明义。
在大伙眼里,文天祥如今行事虽然专横跋扈了些,但其救行朝于为难之中,挽狂澜于即倒之时,有绝世之功,当然可做跋扈的资本。而陈宜中呢,先是面对强敌无一策可救国,后来又拿着与安南这种弹丸之地的和约,为自己脸上贴金。谁不知道,安南一直是宋的属国,双方关系只能算作父子。如今父子变成了兄弟,就算立了大功。与这种形同废纸的和约相比,文部任何一个将领,岂不是功劳大的都没了边。
这个观点代表了行朝中很多正直大臣的看法。想当年在抗元的关键时刻陈宜中找借口溜到了安南“寻找驻跸之所”直到行朝被赶入了苗春的战船,庇护之所也没找到。眼下破虏军在福建与两广站稳了脚跟,陈宜中又不合时宜地回来了,并且一回来,就试图染指国家权柄。
“如此,陈某代天下苍生谢邓大人!”陈宜中长揖到地,瞬间忘记了邓光荐的失礼。
叶旭在邓光荐身上碰了一个硬钉子,灰溜溜地把目光转到陈宜中处。陈宜中笑了笑,用眼神向他表示安慰。刚刚回朝,立足未稳,邓光荐还属于必须争取的对象,不能轻易撕破面皮。特别是邓光荐背后还站着一个陆秀夫,代表着天下文士的力量。
陈宜中却没感觉到邓光荐等人的排斥,或者说,明知道不受欢迎,他也将诸臣的敌意自动忽略掉了。论资格,他地位一直居于文天祥等人之上。论功劳,他有先后拥戴两任皇帝的大功。论人脉,他的门生故旧在行朝与破虏军中,数量都不少。关键让陈宜中能提起自信的是,他认定了文天祥的做法是无法成功的,并且包含着很大的不臣之心,为了江山社稷,他也要想方设法把治国之权与领军之权夺回来,交还到幼帝手中。
只是杨太后没有什么主见,小皇帝对一切建议都听不懂,帝师邓光荐总是装傻充楞,流求安抚使,闽乡侯苏醒又出海在外,导致了陈宜中的提议一直拖延到约法大会召开,也没有通过。
想到这,陈宜中终于明白了陆秀夫等人为什么任由文天祥“胡作非为”而不从中阻拦。并非二人没看出其中危机,而是二人早就明白了,行朝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制约文天祥。他感觉两腿发软,悲从心生,不由自主地向邓光荐拜了下去,以头抢地,哭道:“帝师,万岁与你有师徒之义,望帝师念我大宋历代陛下之恩,救万岁一救!”
每人每天只有一次签名支持他人发言的机会,不得重复使用,滥用签名权者,将被驱逐出会场。
“帝师,此言何解?”陈宜中抽了抽鼻子,拉着邓光荐的手问道。事到如今,他真的手足无措了。
“当然不能,可约法会上,全是兵痞、小吏、奸商和热衷名利之人!”陈宜中若有所悟,担心地回答。耐于颜面,他没把参加约法的儒者一并骂进去。
“这,则其不臣之心示于天下,天下人皆,皆……”陈宜中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想说一句,乱臣贼子,天下人皆可诛之。却猛然意识到,如今文天祥手中权力已非昔日可比,一旦与行朝闹僵了,恐怕被诛杀的,绝对不是文天祥。
至于幼帝是否有能力执掌这个权柄,陈宜中没有考虑。反正幼帝身边,有他这样的‘忠直’之臣辅导,凭借越来越多的新式战舰和火炮,不必担心无力自保。
“我和陆相反复商议,此刻,非但不能阻止其设立约法,反而要想尽办法,让约法尽快通过,不要错过三个月的最后限期。所以,才请陛下封其爵,假其节钺!”邓光荐喃喃低语,目光穿过明澈地天空,远远投向了北方。
此人正是大宋前丞相陈宜中,刚刚从安南回来没多久,但在朝堂上的表现却异常活跃。御史们几次弹劾文天祥专权误国的折子,都是在他的授意下递上去的。而他本人也经常在庭议中痛陈车驾回福建的重要性,认为福建之所以出现乱相,之所以放着大好收复失地机会不把握,而舍本逐末去召开什么约法大会,就是因为皇帝车驾距离那里太远,黎民们感受不到皇家雨露之恩的缘故。
“他们出身如何,并不代表他们一定会说出什么话来。大奸大恶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会说出圣人之言。而最后一旦成为约法,恐怕轻易无人能推翻它!所以,陆大人才留在泉州,不顾个人荣辱参与进去!丞相尽管放心,若邓某所料没差,约法不出则已,一出,肯定会包含匡扶宋室这一条在内!”
……
第三,
“怎么回事,站住!”本能地感觉到外边出了大事,邓光荐与陈宜中不约而同地跳将出来,挡住了张德麾下的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