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怕有人故意扯皮,让约法推不出来!”曾寰低声解释。文天祥打算让有过选举经验的里正、区长们参加立约,这些经历过新政,并且从中得到好处的人,肯定试图把约法向对自己有利方向引。而破虏军将士届时肯定会在一定程度上,给自己人必要的支持。儒林和旧官员们在立约时占不了主动,自然不会非常满意。弄不好又会玩些阴暗手段,让《临时约法》胎死腹中。
他也后悔自己当日做得有些过,比较起邹洬逼人造反,先礼后兵的行径,他觉得自己的做法简直是小儿游戏。但既然已经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废,西征军在广南大开杀戒,就是为了胜利的桃子不被别人摘走。所以,无论如何,在立约会上,要有人站出来为将士们的利益说话。
“文疯子又在玩什么花样?起兵抗元,自然是为了重建我大宋正统了。天、地、君、亲、师,有了上下尊卑,政令才能畅通,朝野才能秩序井然。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搞这么大动静干什么?”五天后,在福州城最大的海鲜酒楼,一个临窗的雅座中,几个峨冠博带的老名士们议论道。
文天祥颓然摇了摇头,曾寰是个忠心的参谋,这条计策虽然他出得很不情愿,但能感觉到,他是真心在为自己排忧解难。但是,以军刀行下去的新政,从开始就违背了新政的原则。这样还有意义,还能叫新政么?
文天祥的命令他理解,丞相大人不愧当世人杰,心胸足够开阔,性格坚韧却不执迷,这一步退得够大。现在这个政令,是仿效当日高祖入咸阳,与诸侯和百姓约法。这样,可以照顾到各方利益,也可以平息所有人的不满。
“陆大人说,既然文丞相要于大伙共商国是,大伙就拿出一个章程来,齐心捍卫千秋正道!”黑胡子小声答。末了,却自作主张加了一句,“我看这不妥当,论武功文治,陆相哪及文相半分,大伙帮他是帮他,可别把自己绕进去。”
“我辈理当以死,捍卫正道!文死谏,武死战,大义在我,刀俎何惧!”有人长身,正色。
“要我说,咱们得想个办法,尽快把两广战事结束了,然后早点派人回去参加国是会议,否则,光听那帮儒林名士煽风点火,又把大伙扇迷糊了。到时候立个约法出来,写的尽是他们的好处,咱们在广南的恶人,就白当了!”杨晓荣见大伙有些气短,站出来说道。
“那帮奸佞卖国,该杀!但咱们是真心为了大宋的,不会有事吧!”墙角处,有人担忧地问。
从目前形势上看,破虏军不会背弃丞相府。但丞相大人能下这个决心么?他心里为此做好了准备么?曾寰心里没有答案,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这种体形巨大的海鱼刺少,肉厚,特别适合生吃。但在百鱼宴之前,因为酒楼做法不当,并不受大伙欢迎。百鱼宴上,各路厨师各展手艺,让很多近于失传的绝活再现世间。从此后,吃这种鱼的生脍,简直就成了一种潮流。鱼户、酒楼和大户人家,都因此而得到了好处。
“这,丞相,北伐的事?”曾寰低声提醒道。
那一刻在曾寰眼里,丞相大人的背有些驼。青衫下那双单薄的肩膀好像被压上了一幅千斤重担般,压得他直不起腰来,胳膊和腿都在微微发抖。
选举办法要改了,要在《临时约法》推出后,根据约法做出调整。这是文丞相对大伙做出的极大让步,但逼得文丞相在对大伙让步的同时,对行朝那样试图抢功劳人以及儒林人物退让,是诸将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曾寰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表达得如此直率。虽然直言敢谏是对于一个谋士的基本要求,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打击了丞相大人的自信。或者说,干扰了丞相大人心中已有的定案。
打江山的人一定要坐江山么?那样,与占山为王,聚义分金的草寇有什么不同!以文忠的角度,文天祥看不到打江山和坐江山之间必然的联系。但诸将和参谋们的反应清晰地告诉了他一个众人认为正确的答案。问一百个人,其中九十九个都会不假思索给出的答案,那就是,‘江山是谁打下来的,就天经地义归谁管理。否则,大伙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为了什么?’
“胡说,文相和陆相都不是那种人,他们是道义之争,就像,就像……”试图打比方的,半天也没找出合适例子来。本来想举司马光和王安石,可一想当年这两个名相为了改制和守制拼了个你死我活,连累了无数人到海南岛做客。文天祥与陆秀夫之争同样是为了治国方略,此时虽然文丞相让了一步,谁知道如果大伙逼得太过分,他会不会翻脸。舌头再厉,锋利不过刀。眼下北元虎视眈眈,以维护抗元大局为名头,除了皇上,文疯子谁的脑袋不能砍?
“你迂腐!”
无论对新附军还是蒙古军,破虏军的优势都日渐明显。凭着这支军队的震慑力,强行推广新政并非完全不可以。只是那样,需要付出的代价将非常之大。也许历史上任何一个乱局,都不会比强推新政后更惨。
“对,大宋积弱,就是因为没人能在朝堂上为武将说话。害得武将后继无人!”苏刘义大声说道。对大都督府,他向来不甚满意。但与其他文人比起来,他宁愿选择支持大都督府。
文忠的记忆教会了他太多的东西,现在破虏军的所有成就,几乎都于那些之鳞片抓的记忆有关。文忠教他用游击战解决最初的生存危机,他做了,抵抗的种子因此而保全了下来。文忠教他用火器弥补南方人身体条件的不足,他做了,破虏军因此而成名。文忠教他开办军校培训低级将领,他做了,如今破虏军运转得如新式机械般灵活。
惟独文忠教他的基层选举办法,他试图有选择的接受,收获的却是完败。敌人、朋友、旧部,几乎所有人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争先恐后。
“丞相如果真的决心一意孤行,把选举推广下去,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沉默了一会儿,参谋长曾寰不忍见文天祥过于沮丧,低声建议道,“邹将军他们在广南两路,把豪强杀得差不多了,即使推行选举,也不会让世家大族占到便宜。丞相此刻再下定决心,把儒林中试图混水摸鱼的,和行朝中试图把事情搞乱的人,抓一批,关一批,杀一批,如此,庶几可成!”
“不好说,文疯子行事一向出人意料。打仗如此,治政亦如此。就如几个月前那场百鱼宴,他遍请各地名流,在福州品鱼做诗,老夫本以为他转了性子,想在儒林中留一段佳话。现在才明白被他利用了,破虏军当时是缺粮缺急了,想让大伙带头拿鱼当饭吃!”一个背光而坐,年龄有六十上下,白发垂肩的老儒摇头晃脑地品评。从话里,听不出他到底是夸赞文天祥聪明,还是指摘他行事不合常理。
吴希奭的建议很持重,他散尽家财扯起抗元大旗,本来不在乎个人得失。但带了这么久的兵,他亦知道不能要求部下个个都是圣人,这世界上,毕竟还是俗人占大多数。
“你怎么知道大义在我?原来一切如果是对的,契丹、女真、蒙古人怎么都是怎么打进来的!”有人冷冷地反驳。
“庶几可成,不知能保持多久?”文天祥笑了笑,问道。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惨然。
“这,丞相?”曾寰感觉到自己头有些晕,文天祥在短短几句话中,暗藏了太多的玄机。邹、萧二将把广南两路的豪强们杀怕了,地方名流们把不得赶他们走。为了早日实现这个愿望,他们就没太多时间纠缠于细节。而各行各色不愿意接受原来的选举方式的人,为了在临时约法中更好地保护自己的利益,也只好对别人的诉求,做出必要的妥协。
那些豪强在出其不意之下,遭到邹洬重手打击。他们没有力量与破虏军正面作战,却可以凭借宗族的支持,把抵抗转到暗处。两广有的是山区,也有的是占山为王的毛贼。豪强与毛贼勾结起来作乱,没有几万大军常驻,地方上短时间根本无法恢复平静。
在他的梦想中,打江山不是为了分红,不是为了建立功名。保护每个人的利益,是政府的职责,也是建立国家的唯一目的。
“是啊,至少发现了很多以前没尝过的美味!”花白胡子身边,一个留着黑色短须的人说道。不甘落后地伸出筷子,挑起了另一片鱼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