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经历了官场的是是非非,经历空坑兵败与福建崛起,生生死死一路走下来,对这个时代的很多痼疾,文天祥已经很清楚。而通过文忠的眼睛,他更能看明白表象背后的实质。在冷却的激|情后,采取的措施未必完美,却更谨慎,更看重可行性。
福建各大银坑所产,已经通过假钞从北元掠夺来的银两,以这种更高效的方式,重新流回了民间。
这才是真正的儒者,有着高洁的品行,同时也具有开阔的心胸。精研儒学本意,亦不介意对新学兼容并蓄。
所以,他试着不以抵触,而以接受的心态顺着文天祥的想法去迈进了一小步,结果,居然发现这一步跨得海阔天空,几乎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展现在自己面前。
“取生油三钱,急火烘锅。净鱼入锅,改文火烘烤,加盐、生姜……,半个时辰后肉烂骨脱,可得肉茸,入口即化,诚为美味也,名为鱼松。如是,一斤鱼可得鱼松四两(古代一斤为十六两)。五口之家烹之,每日可制鱼松二十斤。可自食用,亦可售之,衣食无忧也……”一张未署名的文章中写道。从作者用词的小心谨慎上来看,明显是受到上司要求,认真完成的一份报告。
摆脱了食物匮乏的困扰,福建大都督府开始加速运转。钱庄,这个自王荆公开办青苗法时就应该出现的事物,在文天祥的大力支持下,以官府占股四成,民间占股六成的方式开办了起来。往来商号可以在钱庄存好银两,凭票据于异地钱庄领取。并且可以凭借家产或者有信誉的大商号为担保,申请小金额贷款。
福州、泉州城外有大面积的平原,依靠新式农具和新的占城稻种,明年可以收获更多的粮食。与鲜鱼相搭配,不难对付过一个荒年。城中百姓多了,则诸般作坊可以大兴。诸般作坊大兴了,则城市会越来越繁华。城市越来越繁华,则大都督府的税收会越来越宽余。
陈龙复双眼中精光闪烁,仿佛已经看到了新政铺向全国后的情景。在他心中,所谓新政,其实是对圣人之道的一种全新解释。随着大宋或者大都督府的振兴,圣人之道也可以灌输,并传播下去。这是一件利在千秋的功业,完成或者参与它的人,都足以凭此名留青史。
一旦乃颜输了,蒙古军就又会大举杀过来。破虏军与元军,又将是一次大规模的消耗战。大都督府必须和时间赛跑,和忽必烈比谁发展得更快,谁的治政方式更适应这个时代,包括民政与武力。
“丞相不是一直在做么,从百丈岭开始?莫非丞相忘了,某亦出自福建陈家,那最早的盐场、绸缎作坊,可都是陈家的产业!”
在这场游牧文明和中原文明的角力中,大都督府不能一味的防守,要进攻,用各种方式进攻。在进攻中削弱对方,在进攻中完善自我。
灯下翻开那叠字纸,入眼得是清一色的楷书,笔力遒劲,字迹清晰。不是士大夫之间互相夸耀所用的诗词和佛法、修行等无病呻|吟的感悟,而是关于以鱼代粮的各种实际操作办法。
其时罐装鱼、鱼松等物初问世,以其做法简便,味道鲜美,易于储藏风靡宇内。南北各地纷纷抢购,福州、泉州、漳州三港罐头厂接连建立,日耗鲜鱼数十万斤。福建各地鱼户从此不为贱业,世家大族争购巨船出海捕捞,每日早晚,卸鱼码头,千帆云集。
“少卿请看,自李唐以来,我朝制度,皆为如此结构!”文天祥用手指沾了些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大大的佛塔,然后与佛塔上点了几点,说道:“就像这个塔,最上边是皇帝,然后是宰相,各部官员,然后是知府、县令,小吏,最底层承受重压的根基,却是百姓。丞相对皇帝尽忠,百官对丞相尽责,小吏对上司尽职,惟独那些交粮纳税的百姓,他们的事情,没人管。当官的贪婪,不尽心做事,只要不被上司发觉,或者被发觉后也能讨好上司,就不会被撤换。所以,官员们乐得轻松,吟诗作画,清谈傲物,没有人还想着替百姓做实事。时间久了,诸弊淤积,百姓被压得透不过气来,自然要起来造反。百姓一反,国之根基腐朽,大厦将倾。纵使有能臣可强撑一时,亦难敌外族顺势一推。由是看来,以元代宋,不过是将百姓头上这些塔中,换掉或加上一层。实际上对百姓而言,其中差别并不大。所以,国难当头,豪杰不出。却尽出些董大、张弘范这种人物……”
“所以,我要提倡民间开办工厂,让百姓不依赖家族,也可以活着。提倡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契约,让百姓受到豪门欺负后,有个讲道理的凭借!这些未必可一措而就,却是文某坚持的方向!”文天祥坚定地说道。陈龙复的表现,让他对即将要做的事情,有信心了许多。
“那好,你先与杜规等人一道,把工厂找商家开起来。科学院所发明的东西,除了武器,都可以在泉州着商人制造。还是与邵武一样,科学院提供技术细节,商人们出专利费即可。其他泉州能原来的各种作坊,都想办法鼓励他们加大。城里那么多流民,一定要抓紧时间给他们安排事情做,免得闲人生出是非。实在没地方安排的,就安排他们去修路,补城,或出海捕鱼去!”文天祥大声安排道。
“恐怕那时杀了我,皆挽不回天下大势!”文天祥摇摇头,义无反顾地答。文忠记忆中的东西,他不打算完全接受。但文忠记忆中的一些道理,却非常有独到之处,可以揣摩,借鉴。
此时的文天祥,满脑子的迷惑早已被惊诧所取代。他知道陈龙复是丞相府中受自己影响较大,接受新事物较快人物之一。但万万没想到,几日不见,陈龙复的进境已经当刮目相看。非但自己想到的,他想到了。自己没想到过的细节,陈龙复也想到了。
有了钱,则可以加快武装破虏军的步伐。随着破虏军的持续壮大,大都督府将不断从北元手中攻城掠地。每攻下一处,都可以把新政以武力为后盾,直接推行下去。而以近两年的实践所得出的经验,推行的新政后的地区,民间会更富庶,获得的民心也越大。总之,陈龙复以为,新政和破虏军相辅相承,新政走多远,破虏军就能走多远。反过来亦是如此。
接过陈龙复的话头,文天祥继续补充道,“少卿可曾想到,除了少卿所总结了那两句话外,以宋瑞之见,欲行圣人之道,还要加上‘由下而上’四个字。”
祥兴三年二月,早春。福建大都督府下鼓励工商令,有在福州、泉州、漳州、邵武、剑浦和建宁开办工厂,并雇佣流民达四十人以上者,其厂减税一成。有开办工厂之心,却无资金者,可凭家中地契,到大都督府所办钱庄贷款,年息止一厘。
“由下而上?”这回,轮到陈龙复发楞了,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文天祥的眼睛。
“只怕危机过后,挡在丞相面前的人反而会更多。这两年大伙被蒙古人逼入了绝境,如何谋求生存,让大宋不亡于外族之手,才是重中之重。其他,皆是手段,不值得深究。而眼下福建慢慢安稳,恐怕有人又要存心生出些事端!”陈龙复打断文天祥的话,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两年来,他看着福建一点点发生改变,看着大都督府成长。虽然初始时对文天祥的很多策略不满,但实际执行过程中,却明白文天祥所作所为都是对的。
“若不懂如果储藏这些鱼儿,陈某怎为得这一方太守!”陈龙复看了文天祥一眼,有些得意的说道。“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福建山多,平地少。而丞相自占城所引稻种,亦未形成气候。最近被张弘范一翻搅闹,又损了甚多田地。若不教百姓吃些鱼儿,难道把大伙饿死不成!只是本地百姓终久比不得那些海商,有鱼即可度日。每日还需有些老米,才能饱肚。罐头供军需为好,如果供民用,未免工序过于复杂。况且,百姓的口味一时也改不来!”
这种方式到底是什么,文天祥希望陈龙复能和自己一同摸索。内心深处,目睹了谢太后、贾似道时代无能与无行的大宋,圣人之世这个理想在文天祥心中早已破灭。这点他的理念与陈龙复不同,但作为非根本性分歧,文天祥没有说出来。同时,文天祥对文忠所追求的大同世界也不相信,在他那双历尽风波的眼中,大同之梦和圣人之世,本质相差不大。都对个人修为无限的高,这对执政者很有利,一旦无法兑现他们当初的承诺,他们就可以拿百姓素质不够做借口。
时间一分一秒的走过,文天祥的心下越来越惊。显然,陈龙复和他主持的泉州府,在如何利用海鱼的探索上,走在了大都督府和科学院的前面。
纵然心中多了一份记忆,他亦不是文忠。此一世,他依然是文天祥,大宋丞相,一篇文章里绝望地写下二百个死字也不肯放弃的文天祥。没得到文忠记忆的时候,他不知道如何去做。而经历了两年对文忠记忆的吸收和推敲,他已经决定,走一条与文忠所想不尽相同的路。虽然,这条路在眼前这片土地上,可能比照搬文忠的理想更为艰难。
“所以圣人以礼义廉耻教化士人,让他们谨守牧民之道。”陈龙复苦笑着插了一句,然后摇头道:“可惜,自古以来,肯尊圣人教导的没几个!”
可被陈龙复这么一提醒,明年彻底解决粮食问题的希望又很渺茫了。解决不了粮食问题,自己很多对未来的规划都相当于空中楼阁。自己用国家概念取代朝廷固然可以凝聚一部分有识之士,破虏军接连的军事胜利固然可掩盖大都督府治下的一部分危机。可如果连饭都吃不饱,不知道有多少人能长期坚持自己的理想。
“当日在百丈岭中,四下无路,文某只好斗着胆子从绝境中杀一条路出来。所幸两年多来,这条路还走得通畅……”
“丞相好像忘记一件事,现在是冬天,食物本来容易储藏,若是盛夏,未必能放得了这么久!”
而这个不利条件,陈龙复却认为大都督府可以充分利用起来。人口集中在沿海城市,固然给这些城市的粮食供应增加了难度。无形中,却为将邵武的工厂、作坊推广开来,提供了契机。
而他所期望的制度,执政者却不应该如此轻松地推却责任。他必须以这个国家的现实为依托,寻找一条相对公平和安全的路。一旦失败,那是执政者与他的同伴失职,而与百姓素质无关。
在所有报告的最下边,是一张宣纸,上边只写了“建城”两个字。从字体上来,肯定出自陈龙复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