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舰缝隙处,几百个细长的小舟鱼贯而出,于江面上分成三队。在陈复宋、方胜、苏刚三位军官的指挥下,各舟指挥官齐敲战鼓,水手们随着鼓点踏动轮桨,细细的水线沿着舟后分开,船向箭一样,射向了岸边。
“查理先生,请注意您的言辞!”穿绸袍的托马斯显然被查理的话吓了一跳,半杯水都溅到了桌面上,一边摇着铃当,换小二来擦桌子,一边压低了声音斥责:“你不要命了,在这里乱讲话。他们本来就是这里的主人,你没看见么,城里的大学问家余先生,还有朱先生,都以自己为皇帝陛下的臣民为荣,著书以歌大帝丰功伟绩呢!”
在一个将军的衣冠冢前,查理曾经看到过“还我河山”四个字,每天,都有人偷偷用朱漆将这四个字描新。虽然几个名流们想偷偷把这个坟墓拆掉,可周围百姓,却日夜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的作为。
钱塘县,距离大宋帝国失陷多年的旧都临安只有不到半日的路程。如果这个港口被宋军占领,临安城岌岌可危。况且为了防止宋人反抗,伯颜大人曾下令将临安城削到不足七尺。(宋末临安城墙的确被蒙古人强拆)
一队蒙古军士兵冲到防波堤边,边跑,边将乱窜的百姓砍翻在地。对付宋军,蒙古族士兵向来很有信心。双方在体质上不属于同一个档次。虽然海上杀过来的大宋官兵看起来数量庞大。但带队的蒙古千夫长有信心把这些宋军的士兵赶回大海去。至少,他认为自己有能力,在附近驻军的赶来之前,守住这个港口。
各地民军自此势大,攻州掠县,把浙东捅成了一团蜂窝。范文虎闻破虏军去,大喜,分兵收复失地,将令刚出,七月十日,破虏军水师再出钱塘,以轻车载重炮来攻临安,各地义军蜂拥而来。临安城外,甲兵十万,战旗如林。范文虎出战不胜,弃城而走。撤军途中闻讯,在六月二十九日,破虏军悍将李兴与萧明哲带领两标人马出寿宁,杀向处州。沿途新附军敌挡不住,一触即溃。
“托马斯先生,咱们只能等。给阿合马大人的礼物已经送出去二十多天了,他这个办事向来是明码标价,很守商业信誉!既然收了咱们的钱,肯定会替咱们引荐。我估计是最近南方有叛乱发生,忽必烈陛下忙不过来,所以耽搁了咱们的行程!”被唤做约翰的色目人小声回答,他与托马斯不是一国,彼此语言不通。虽然在临安府百姓中,他们长得非常相似,都是色目鬼。但二人交流起来,却只能用汉语或者锡兰语。
谣言的传播,永远比人的脚步快。两浙各地大乱,百姓纷纷北逃。蒙古人南下之初,下令两浙各地投降城市,必须将城墙自行拆除。此时两浙兵马皆被范文虎调走,诸城无力自保。一些当地官员与豪门悄悄地遣人联络张唐,为自己和家族寻找退路。
“啪”青瓷茶杯落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也有人觉得,火炮的威力没有传说般大,也没想象的那么密集。但大伙都是没有军饷的新附军,实在没有卖命的必要。有了借口,跑起来反而心安理得了。
“宋军杀过来了,快跑啊,快送信,给府城送信啊!”港口内,人们没头苍蝇一样跑着,根本忘记了自己是元人还是宋人。
“降者免死,顽抗者只杀不俘!”张唐的声音适时地在军阵后响起,大部分新附军如蒙大赦般,丢下了武器,跪在泥浆中。少部分顽抗者,被钢弩和砍刀招呼,倒下,又被人毫不客气地补上一刀。
几年前,不操心的临安人操心了一次。那是因为北元十几万人马兵临城下。然后,各地勤王义军就赶来与元人血战。那个惨啊,几乎是血流成河,好在当时的丞相留梦炎大人硬气,顶住了压力没让各路勤王的乡下人进临安城。
太阳慵懒地垂在不远处的城墙边,将最后的余光洒往江面。澎湃的潮水已经退去,钱塘江在与大海的搏斗中又胜了一轮,潇潇洒洒地向东。江面上,三三两两的渔船扬着小帆,缓缓归岸。码头边,早已有各家酒店的小厮候着,等着替客人拿最新鲜的鱼来下酒。
这个港口已经落入蒙古人手中好几年,百姓们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故国,也忘记了战争。
张唐答应了这个请求,入城,把北元派来的色目仓库使斩首。开仓放粮,将金银细软和粮食,全部分给了湖州百姓。湖州周围几波前来助战的山贼,也分到了不少粮草武器,跟在破虏军身后,呐喊助威。
小二顺着查理的手指方向看去,手中的磁托盘“当啷”一声落到了地板上,同样粉身碎骨。
接连下了十几天雨,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晴天,大伙心情都跟着一亮,相约来这里看海。观澜楼位置在钱塘江南,四面有窗,可以看到北边湖水,和东南侧奔涌的钱塘江。今年夏天雨水来得晚,但分量特别足,浑浊的江水滔滔滚滚自南而来,在此陡然转弯,向大海奔去。江水与海潮的交界处,波涛汹涌,千堆余雪凭空卷来,给人感觉,说不出的雄壮。
五月二十八日晨,略做修整的破虏军兵临湖州城下,城中士兵大部分已经丧于天目山下,守将钱守仁选择了投降,唯一要求是,要求破虏军将他的全家带走。
如林战旗后,是巨大的新式海船,云帆高挂。甲板上,大宋将士盔明甲亮。
“跑吧,是破虏军,用的是轰天雷,被炸死后。永不超生啊!”新附军中,有人趁乱喊道。
同是天涯沦落人,几个落魄商人用手比划着一核计,决定来东方冒险。各自找人学了几个月汉语,搭上一个船队来到了杭州。
傍晚是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刻。
六月二十五日,张唐攻克常熟,散府库,然后在福山口登船,沿江进攻江阴。
范文虎只得重兵沿临安布防,无力北救。是以,浙北事态愈发不可收拾。
“梦幻的国度,无法理解的东方人!”查理默默的想着,突然,他的手一哆嗦,整杯茶水都倒在了昂贵的绸衣上。
“约翰先生,你说,咱们这次,能得到大汗的接见么!”坐在里首,一个身穿绸袍的白皮色目人犹豫着向自自己身边的一个卷毛色目人问道。(元代,将所有西方人称为色目人)
那些平头百姓,也不懂契约。但是他们知道自己不应该是奴隶。知道守卫心中最后一片家园。
火球落下,防波堤上,巨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列队挽弓,准备齐射的蒙古武士纷纷飞上了天。半晌,尸体落下,惨叫声从渐渐稀落的轰鸣声后透了出来,倍觉凄惨。
“对,对,我是图克使者,你是亚特兰帝斯使者,他是亚丁王国的勋爵!”查理点点头,重复着自己的身份,希望把谎言重复千遍后变成事实。虽然他心里知道,连国家名字都是杜撰出来的。
六月十日,破虏军攻入华亭。守将阎梦雪为北元守节,城破后投火而死。张唐收其尸葬之,在其碑上手书“汉奸”二字。当地人不解其意,责张唐辱及死者。张唐曰:“身为汉人,却甘心为蒙古人奴,不为汉奸,以何称之!”
钱塘县,观谰楼,几个金发碧眼,操着生硬汉语的色目人,一边品着今年的新茶,一边欣赏着窗外浮光跃金的景色。
骤雨初晴,地面湿滑,适合守而不适合攻击的情况下,三千多破虏军先锋,从天目山的附近的缓坡上冲了下来。
“茶点钱,我的茶点钱啊,你们都没结帐呢!”掌柜的哭喊着,试图去拦,却挡不住逃命的众人,跌坐在墙角边,拍打着大腿哭了起来。
海水与江水交界处,浮动城堡停了下来。几个稍小的战舰排成条线,干净的船舷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你别说得那么没信心,这个计划我想过好几次,百分之百成功。有先例在的,忽必烈陛下和他的官员,只在乎万国来朝的表像,才没时间管你的国土在哪里!”托马斯小声指点查理说话时语气和发音,提醒他不要坏了大伙的发财美梦。
此后不久,英明的谢太后选择了投降,临安府的百姓一点儿损失没有的,摇身一变,成了世界上最大帝国的百姓。虽然间或有商人被仓库使压榨破了产,大户人家的女儿被一等蒙古人看上强娶了去做妾。但这些,对于一个人丁接近百万的都市来说,只是少数。大多数人依然活得开心,活得自在。
“真正硬碰,蒙古军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很多人得到了这个印象,并且,把这个印象谣言般,四下传播开去。
次日晨,从湖州、嘉兴和广德赶来救援的新附军三万余人,与张唐所部相遇。新附军将领们目瞪口呆地发现,他们和对手,对战斗的理解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剩余的蒙古军、新附军冒着头顶的炮火弯弓射击。无奈江上风大,羽箭纷纷被吹落到水中。
至于蒙古人是否把自己当同胞,还有自己四等人的身份,那是小节,要忽略不计的。立国开始么,难免有些严厉政策。只要熬过这一段,天子还是要与士大夫,与精英共治天下的。原大宋各路精英们,就可以在大元再展身手。
元宋交战多年,大宋水师也曾偷袭过大元领土,哪一次不是被蒙古健儿们杀得屁滚尿流。况且,此刻港口内,还要近万新附军在,他们的床弩、火箭,都是对付战舰的好手段。
“是叛乱么,可我私下听人说,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而北方”靠窗口处,正在品茶的青眼色目人放下青瓷杯,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北方的大汗,只是一个入侵者,就像当年匈奴人入侵了我们的家园一样!”
各地告急的信雪片一样,飞向江西,飞向大都。
五月二十四日,张唐开仓,将临安府库粮分发给城中贫户、各地流民及乞丐。
他们都是冒险商人,在小印度一带遇到了飓风,损失了大部分财产。听当地一些海商说,东方的大元帝国皇帝热情好客,凡是代表一个国家去朝拜他的人,都会得到几辈子花不完了赏赐。甚至有可能得到爵位,做大官。
“嗯,嗯……”查理惊慌失措地叫着,毛绒绒的手指,指着窗外薄暮下的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