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做得诗真好!”几个乳燕出谷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令许夫人英气勃勃的脸上,飞起一缕昏红。
即使有人相伴,那个人也不会是自己。自己是许夫人,而不再是陈碧娘。两人的家族背景和自身名望,把两人的位置牢牢限死。两人的目光可以遥遥相对,始终却无法将手挽在一起。
“真的?”充满了水汽的一双大眼睛,迟疑地回视。小女兵显然无法理解,为什么匈奴和鞑子能扯上干系,鞑子灭不灭,和张万安娶不娶老婆,有什么关联。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鹅蛋脸张大了嘴巴。各路人马与元军交手,败多胜少。最近在破虏军那些军官的帮助下,才渐渐扭转了这个被动局面。但现在他们的敌人仅仅是刘深麾下的汉军,并且夏天气候湿热,不是做战的好季节。马上秋天来了,九龙江对面,刘深的汉军、索都蒙古军都要攻过来,眼前的仗,还不知道打到何年何月。
“海棠,如果你真喜欢小张将军,我给你做媒,如何?”许夫人摸着女兵额前的秀发,低声问道。就像一个尽职的姐姐,在探询妹妹的心思。
许夫人低下头,牵着战马向军营走去。感觉到气氛不对的女兵们愣在当场,不知道突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让许夫人如此难过。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这让许夫人队破虏军那一套制度和训练方法更加佩服。闲暇时,麾下所有部队都要到张万安(张狗蛋)那里接受训练,连贴身这些女兵都不例外。
许夫人赶紧追上,轻轻拉住了女兵的衣角。“傻孩子,匈奴在遥远的北方,早就没了。张将军口中的匈奴,就是蒙古人,杀你父母的鞑子!”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远处传来女兵们隐隐的歌声,袅袅然,仿佛来自天外。
“你们今天不训练了,这么快就收了操?”听女孩子们唧喳了一会儿,许夫人岔开话题,关切地问道。
“他,他……”海棠本是畲族,骨子里继承了山民们敢爱敢恨的血脉。但对于张万安,却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爱,又觉得攀不起,放下,心里却割舍不断。想到委屈之处,两行情泪顺着脸上滚落,一边擦,一边哽咽道:“他说,匈奴为灭,何以家为!我怎知道,匈奴是谁,家住在哪!”
“我明白了,不欺负我们的,就是我们一国。欺负我们的,就不是一国!”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小女兵总结道。话音刚落,四下立刻响起一片呼应之声。
几片落叶从山中飞出,缓缓飘落于山间那奔流的江水中。正在江边喝水的战马被吓了一跳,抬起头,“唏溜溜”发出一串咆哮。啸声在群山中往来折射,越折越多,越折越远,刹那间,潇潇风声夹杂战马嘶鸣,响彻原野。
张万安想做英雄,所以,他用古人的话拒绝了海棠的爱意。这个媒人,失败的可能十有八九。文天祥也是英雄,他不会为儿女私情所困,所以,北元退出大宋之前,他身边也不会再有人相伴。
“对,对,汉人和我们是一国,蒙古鞑子不是!”
“不知道,也许是担心眼前战局吧!”圆脸女孩迟疑着回答,拉起自己的战马,向着许夫人远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当日,女兵们的歌声,也把大宋丞相唱得面红尔赤呢。想到与文天祥告别时的情景,许夫人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附近的崖谷、寒江、野草、杂树,看在眼里,都成了风景。连战马吃草时,环络碰撞的叮当声,仿佛也成了音乐。
“匈奴人住在很远的北方,大草原上,与蒙古人的老家是一个地方。汉朝的时候,他们曾经跑到中原抢掠,被几个汉家英雄赶了回去。其中一个汉人英雄叫霍去病,他带兵出击,每次都打得匈奴人望风而逃。皇帝为了表彰他,就赠给他府邸和美女。但是他断然拒绝,说了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意思是匈奴还没有完全打败,不能过早结婚!”许夫人耐下心来解释道,心中涌起一丝末名的惆怅。
“夫人,人家跟你说了,你还笑!”海棠恨恨地跺脚,转身逃了开去。
纵使相识了又怎样,如果无缘,不是相识太早,就是相识太迟。
这的确是件麻烦事,许夫人强忍住笑,小腹上的肌肉抖得生疼。小女孩把匈奴当成了张万安的仇家。有意帮助心上人复仇,却找不到仇家在哪。当然一腔烦恼无处发泄,只能偷偷落泪。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战马的主人低吟了一句,躬身,将树叶放回了江水中。潋滟的江面上,流光映出一袭红袍,还有银盔下,那张秀丽而不失英气的脸。
“畜生,瞎叫唤什么。几片落叶而已!”伴着一声低低的呵斥,一双洁白的手探入了江水中。修长的手指在水面上蜻蜓般一点,捞起一片红叶,展于掌心之上。沾了水的叶子还没有全红,清晰的茎脉间,有几缕蜗牛爬过的痕迹。就像有人提了笔,在上面匆匆写下几句新词。
看着这些洋溢着活力的少女,许夫人轻轻地笑了。这些女孩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丈夫许汗青是方圆百里公认的才子。两家结亲,郎才女貌,幸福的生活不知羡慕坏了多少对少年眷属。
“快答应,快答应,小张将军那么英俊,你不答应,我们可不客气了!”女兵们在旁边,大声笑闹。福建的民风本来淳朴,军中女子,性格又被摔打得远比常人爽朗。少女爱英雄,张万安(张狗蛋)武技高,本事大,人长得也精神。身上又罩着破虏军百战百胜的光环,自然就成了女孩子们闲谈时的理想情郎。听到许夫人肯出面做媒,众人的玩笑声中,已经带着了几分羡慕。
“谁欺负他了,海棠姐姐只不过在休息的时候,唱了几支山歌而已!”圆脸小女兵嘴快,一句话,把同伴‘卖’了出去。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不练了,那个小张将军说没空管我们,老张将军带人去了山那边的新六标,三天之内回不来!”圆脸女孩子气呼呼地回答。看样子,女兵们跟张万安的教导队相处得不算愉快,提起训练,柳眉立刻倒竖了起来。
“那大唐欺负畲人么?”一个肤色稍深的女兵问道,声音压得很低,唯恐触怒了许夫人,受到叱责。
“破虏军和我们是一国,宋军(投降到北元的新附军)不是!”女孩子们热烈地议论着,唯恐别人说自己反应迟钝。
“夫人别听她嚼舌头!”名字叫做海棠的,正是那个肤色较深的女兵。只不过此刻她的脸已经红得快滴下血来,完全掩盖了健康的铜色。
“那夫人还给不给海棠姐姐做媒啊!”鹅蛋脸小姑娘童心未泯,喜欢刨根问底。
八月的鼓鸣山,风中已经带上了淡淡的凉。秋天的脚步从北方珊珊而来,抹过群山,抹过树林,将九龙江两岸诸峰披了大半年的绿衣,镶嵌上一圈淡淡的金黄。
“是你们欺负张万安将军了吧!”许夫人笑着问道。偌大的军队中,女兵只有她身边这百十个。为了防止她们被男性将士欺负,在军纪方面,许夫人对女兵们倾斜得厉害。时间久了,这些女兵身上就难免带上了些侍宠而骄的味道,非但不把寻常男性士兵放在眼里,对其他将领也不够尊重。加上军中将领念她们青春年少,也乐得被她们捉弄。这样一来,女兵们的作为,也越来越“无法无天”起来。
“不欺负,和大宋一样!”许夫人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了一个把问题解释清楚的突破口,“大唐和大宋,都是包容的国度,各族人都可以当官,通婚。军队也不乱杀无辜,和蒙古人的大元不一样!”
许夫人摇摇头,会心地笑了。福建畲家山歌啊,再配上那些汉家的乐府词,从一个刚刚及妍的妙龄女孩子口中唱出来,对未婚男子几乎是阵斩之技,怪不得张万安将军会落荒而逃。
“几个小丫头,乱说些什么,这是唐朝人的红叶诗!”许夫人回过头,笑着教训道。身边的几个小女兵,都是十六七岁年纪,艰苦的戎马生涯非但没使她们变得憔悴,反而使她们在举手投足间,平添了普通女孩子少有的飒爽。
“我……?”深肤色女兵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女孩子天生的矜持让她想拒绝,可内心深处,却唯恐这难得的好机会稍纵即逝。
“谁知道呢,做也肯定不是学现在吧!没听小张将军那句话么,匈奴未灭。要等打败了蒙古人,才能答应。他们的英雄,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夫人去做媒,也没有用!”女兵们七嘴八舌地答。看着在原地发呆的海棠,心中充满了同情。
“朝廷,不同于国家。朝廷只是这片土地上的过客,暂时的管理者。而国家却属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不分民族!”许夫人郑重地总结道。这是文天祥在邵武说过的话,许夫人不是很懂,但在做战中,她多少有了一点感悟。
“噢!”几个小女兵点着头,瞪大了眼睛,作出一幅恍然大悟状。不知道对许夫人的话,他们真听懂了多少。
“唐朝啊,唐朝是哪国,离大宋远么!”女兵们唧唧喳喳地问道。她们都是许夫人从被蒙古人屠戮过的村寨中收拢来的孤儿,骑马射箭等战场上保命的武艺学了不少,看书识字的事情,女孩子们没心思学,军中也没有人教。
“唐朝是咱大宋之前的一个朝代,也是汉人建立的国家……”许夫人谨慎地选择着词汇,向亲兵们解释国家和朝廷的区别。这个命题,解释起来还真不容易。兴宋军中士兵成分复杂,畲族士兵占了很大比例。这些小女孩很多是畲、汉混血,单纯的汉家天下观念,不能让他们接受。李唐和赵宋的区别,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几个月来,兴宋军在破虏军教导队的训练下,已经渐渐走上了正轨。文天祥派来的低级军官,也在许夫人的倾力支持下,安排到了各个营中。面貌焕然一新的兴宋军如今已经是福建南部的一支劲旅,非但将漳、泉一带的新附军打得丢盔卸甲,与刘深麾下的汉军交战,也颇有斩获。
“我不管,我今晚再去问问张没胆,看他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他要我等,我就等,等到蒙古人退出福建,等到仗打完了那一天!”海棠跺了跺脚,脸上带出了几分刚毅。
“是啊,是啊,你平时山歌唱了那么多。他都像木头一样。现在有夫人帮你做主,你还担心什么。赶快答应,我们好去给你收拾帐篷!”圆脸女兵带头闹到,双耳因激动,变成了好看的荧红色。
“大伙别闹,海棠,你可知道张将军家里有没有妻子,在他心里有没有你的位置!”许夫人挥了挥手,制止了女兵们的嘻闹。这才是关键问题,张万安此刻正帮助兴宋军练兵,属于客将身份,他早晚要返回破虏军去。婚姻的事情,许夫人可以去做媒,但无法以上司的身份包揽。
蒙古人再强,也有被赶走的那一天。只要那一天的希望在,她就可以等。哪怕是天地合,山无棱。
对她们而言,无论大唐,还是大宋,都很模糊。唯有蒙古人的大元印象最深刻,泉、漳一带,蒙古人对反抗最激烈的许、陈、曾三姓实行灭族政策,受到牵连,很多屹立的千年的村寨都被烧成了白地。为在大屠杀中丧生的亲人复仇,是这些女孩子坚持做战的唯一理由。
“夫人怎么了,不刚才还要给海棠姐姐做媒么?”一个鹅蛋脸细眉毛的小女兵低声向大伙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