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传来震颤声,千余匹战马,五百多名蒙古武士,沿着新附军用尸体开辟出来的路线,冲上山坡。烟尘中,弩箭来回穿梭,不时有人落马,不时有战马倒地。
脚下的陷阱、绊索、竹钉,还有碗口粗细的陷马坑,头上不时出现的竹排、铁弹丸,身边时时袭来的弩箭,让数万元军如临深渊,每一步都战战兢兢。敌人不知在哪里,敌人又无处不在,页特密实被气得火冒三丈,却无可奈何。平原是蒙古骑兵的好战场,山区却是破虏军的天下,那些腿上裹着绑腿,脚上穿着芒鞋的敌手,总是在元军稍有疏忽时,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然后又如山间云雾般,消失在林海中,或金黄的菜花深处。
一下午,数千具尸体躺在了荆棘寨下。带队的百夫长被张镇孙斩了五、六个,荆棘寨纹丝不动。
“啊———”凄厉的叫声从队伍中响起,中箭者纷纷倒地。后排的士兵收不住脚,借着惯性又向前跑了几步,然后摔倒,看着箭杆穿过甲胄,在身体外留下半截带血的雕翎。
“哼”页特密实冷笑一声,挥了挥手里的令旗。
对面不是文天翔部主力,对面的人数绝对不足三千,打了半辈子仗的页特密实从弩箭的密集程度上,就能判断出敌军的人数。但就是这三千不到的人马,将五万多大军牢牢的拒在了荆棘岭外。两天来,谭应斗的人马溃了,张镇孙部伤亡大半,就连页特密实最欣赏的新附军将领杨晓荣,也没落实他夸下的海口,带着几千“死士”冲了上去,然后以比前冲还快的速度逃了下来。
“报,我军前锋与接敌,谭将军招架不住,退下来了”一个蒙古将领匆匆忙忙分开人群,闯到页特密实的马前汇报。
当马蹄声渐渐衰退,弓弦响慢慢停止,所以烟尘慢慢散去的时候,斜阳已落入西边的彤云后。
那面倨傲的破虏军战旗插在原地,周围,层层叠叠着无数尸体。
更远的地方,是一具具尸体,身上披着元军的号衣,皮肤和毛发,却清晰的告诉杜浒,他们是宋人,也许半年或一年前,还是和杜浒并肩战斗过的同伴。
蒙古军奔跑着冲进战壕,前仆后继。
挨了鞭子的蒙古百夫长直挺挺地跪在页特密实马前,不敢躲避,也不敢还嘴,直到页特密实抽累了,才擦了擦脸上的血,继续说道:“禀将军,谭应斗那厮中额头中了毒箭,生死未卜。对方在荆棘岭上结寨,应该是文天祥部主力”。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冲锋的士兵心头升起一阵狂喜,马上就要逼近荆棘寨那简陋的寨墙,半空中突然暗了暗。漫天白羽呼啸而至。
士兵摩挲着旗杆,突然裂开嘴,笑了笑,烟熏火燎的脸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血从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流下。
“当他们抱着手雷,拖着受伤的身躯冲过来时,那分神情,简直就像赴宴”几个失魂丧胆的新附军战士在战后如是评价对手。他们始料不及的事,数年后,他们中间也有这样的勇者,抱着手雷,冲进了原来不敢仰视的蒙古铁骑中。
“知道,等太阳下了山,俺带人到尸体中间走一遭,争取颗粒归仓”王老实答应一声,抬弩,将躲在冲锋队伍后边的一个新附军将领射翻。本来就对敌手心存畏惧的新附军失去主心骨,惨叫一声,潮水般退了下去,后边的督战队用大刀片子砍翻数个,依然挡不住颓势。
蒙古军和新附军们不知道那落地即会炸开的铁弹丸是什么东西,也无法理解对面的士兵为什么那样勇敢,甚至当他们落单被围时,居然也含着笑容面对死亡。
脸上带着些恼羞成怒的微红,王老实飞快的上弦,发弩,发弩,上弦。弦弦不空,一支不知何时飞来的长箭扎在他肩窝上,血透过钢丝甲涌出,染红了他半条胳膊。
宋人喜欢阵而后战,蒙古人喜欢迂回包抄。可在这连绵的丘陵间,坐骑的威力根本施展不开。蒙古人下了马去爬山,战斗力大打折扣。而让那些新附军去翻山越岭,以目前的士气,页特密实敢保证,只要那些士兵走出了长官的视线,肯定会扔掉号衣,顷刻之间逃得不见踪影。
一个破虏军战士从死人堆里爬起来,扶住战旗。
短短半年时间,一切都变了,柔弱的南人在那个叫文天翔的疯子手下,变得与原来完全不同。
阳光下,嗜血的刀锋映出淡淡的粉红色,切开风,切进前面的躯体。
荆棘岭在建宁城西南,与泰宁溪一起,构成了邵武军的西南第一道门户。如果文天祥决意死守邵武,荆棘岭将是两军争夺的关键,夺下此山,就可下夺建宁,顺着梅溪宽阔的河滩直扑泰宁,过了泰宁,将是群山之间最大一块平地,平地上决战,多少宋兵都经不起蒙古军铁骑一踏。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爷是堂堂男儿汉,焉能屈身做马牛……”当这首不知名字的歌响起时,持刀的蒙古武士就觉得自己的心在抖。
作为长期追随在页特密实身后的老附庸,杨晓荣麾下的士兵战斗力比其他两支新附军高得多。但眼前山梁上那股小小的破虏军,让杨晓荣不敢再与之战。从昨天到现在,杨晓荣敢保证,己方和对方的伤亡比例,远远高于五比一。
数个拳头大小的铁疙瘩从层层战壕中飞出来,落到冲锋者脚下。炸开,在阳光中炸出一朵亮丽的烟花。
七天来,新附军受伤减员千余,蒙古军也有数百人受伤。而对方只丢下了几具尸体,并且每一具尸体,都要让元军付出五倍以上的代价。
上次势如破竹般将大军开进邵武城的情景他现在还记得,那次南人也做了激烈的抵抗,但在蒙古铁骑面前,南人孱弱的战斗力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绷”又是一轮箭雨。洁白的雕翎瞬间被热血染红。失去控制的身体不甘心的倒下,春日的斜阳慵懒的打在濒死者的脸上,给予他们最后一丝人间温暖。
对未知事物的恐慌现在充斥着军队。一些东西,当你越无法理解时,对它的恐惧越深。
“兄弟们,冲上山坡,每人赏纹米三石,钱五吊”一个新附军将领扯着破锣般的嗓子鼓舞士气。
“姓杜的,别让老子抓到你”山脚下,页特密实气得两眼冒火,拔出弯刀,一刀将面前的树桩砍为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