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杨綝亲口承认,所谓白蹄乌,是蹭了六骏之一的名字,与当年太宗皇帝所乘的白蹄乌,没有半点血脉上的联系。然而,谁不知道,这只是一种避讳的说辞,事实上,当年昭陵六骏里头,至少有三匹出自弘农杨家!
此外,圣旨上还提到,已经将他的两个在外做官的孙子,调回京畿,一为京兆府少尹,一为礼部员外郎,以便祖孙能够朝夕相见。杨家已经许给吐蕃赞普为媵的孙女,也念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退出陪嫁之列,准许杨家给此女择婿另嫁。至于吐蕃那边知道消息之后会做如何反应,以如今大唐的兵威,谁都没当回事儿。
顿了顿,他又继续补充,“你别觉得,老夫一死,你至少是个开国郡公,比开国侯高出许多!继承父辈余荫来的爵位,哪有自己挣来的硬气?你看程家,三代国公,依旧拼了命,在瓜州沙二州,替朝廷屯田。而那秦家的孩子,读书一个比一个用心,今后少不得要出几个进士。你再看看褚家,当年也是数得着的门第。而如今,褚家子侄,想要做官,却得靠溜须拍马,仰人鼻息!”
“薛将军不必客气,若是想骑着回宫,尽管现在就走!”杨綝知道薛思简的心思,笑着拱手。
这话,问得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不是谁家的儿孙,他孤身一人来的大唐!”杨綝忽然笑了笑,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欣赏,“短短几年时间,就打出了一片天空。老夫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他不会辜负了青荇。老夫还一直愁,怎么成全他们。却没想到,人家根本不需要老夫。”
“不,不敢,不敢。”薛思简一翻身跳下坐骑,以武将之礼,向杨綝叉手告辞,“多谢杨公以名马相赠,日后有需要薛某效力之处,尽管言语。废话,薛某就不多说了,这就回去,向圣上,圣后交差是也!”
“她为何不对她娘亲说,你还有脸问?”杨綝再度板起脸,低声呵斥,“她跟她娘亲说了,你们夫妻俩难道会成全她?老夫早就说过,你想要富贵,凭本事去挣!这种讨好皇家的事情,做得再多,也不会让圣上对你高看一眼!”
同样是施恩于杨家,高延福来宣旨,意味着恩出于应天神龙皇帝李显。薛思简来宣旨,却意味着恩出于顺天翊圣皇后韦无双!虽然皇帝和皇后是夫妻,可万一皇帝和皇后起了冲突,杨家难免要面临一个站队的选择!
万骑营是御林军,效忠于皇帝和皇后,天经地义。而万一李氏皇族和以皇后为首的韦家发生冲突,万骑左营和右营的都督,就是第一波需要拉拢或者铲除的目标!以自己在万骑营中的根基,恐怕被列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能保住脑袋,才怪!
“万骑营里,更没有你的位置!”杨綝是何等的老辣,立刻猜出自家儿子,是舍不得万骑营都督所代表的远大前途,竖起眼睛,厉声呵斥,“就凭你这点儿城府,做万骑右营都督,早晚稀里糊涂丢了性命!你去张仁愿那里,即便不能做个从三品将军,至少能做一个四品长史,为他督办粮草军需。只要老夫一日未死,你这个长史就做得舒舒服服,张仁愿也无后顾之忧。”
“把门关上!”杨綝看了自家儿子一眼,心中愈发觉得失望,“狐狸窝里出兔子,老夫被人骂了一辈子两脚狐,却养出你这么一个蠢货,真是报应不爽!”
“薛将军果然是个豪杰,这白蹄乌,一见了你就主动低头!”杨綝扭过头,冲着薛思简大笑着赞叹,“既然它已经低头,薛将军,何不上前一试!”
又看了一眼满头雾水的儿子,他得意地点头,“你啊,也是个有福的。老夫在的时候,你可以靠着老夫。哪天老夫不在了,你遇到难以决定之事,就可以问问老夫的孙女婿。他那么聪明,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吃亏!”
“不敢,不敢,在下出了门再骑,出了门再骑!”薛思简眉开眼笑地摆手。然后,迫不及待地单手牵着马缰绳,踉跄向外。两条腿,如同喝了二斤菊花白一般绵软。
“这白蹄乌,乃是大宛名马与辽东铁蹄马的后裔。”杨綝不但学问做得好,说起马来,也如数家珍,“因此,既有大宛马善于冲刺的长处,又具备辽马的高大威风。唯一的坏处是认主,如果觉得主人不是英雄豪杰,就是饿死了,也不肯让对方骑乘。”
终于了了一桩心事,杨綝脸上,出现了明显的疲倦之色。然而,他却强撑着喝了几口茶,然后继续叮嘱,“青荇已经心有所属,这次,圣上看在老夫多年鞍前马后效力的情分上,特地从陪嫁队伍中将她放还回家,你切莫再做主张,胡乱安排他的婚事。”
正堂内,顿时变得有些阴暗,恰如杨綝此刻的心情。叹息着喝了一会儿茶,待自己的心情缓和了一些,老狐狸才又看了一眼如堕云雾的儿子,低声提醒,“圣上以前施恩于下,要么派遣官员传旨,要么由高延福亲自出马。而今天,却换了薛思简,你可知道为何?”
万骑营都督只是四品武将,官职不能算高。但是,万骑营都督,却肩负着保卫皇宫的职责,权力极大,地位也极为显赫。凡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除非犯了错被贬谪,否则,外放出去,至少是十六卫大将军之一。而张仁愿本人,才是大将军,怎么可能再有一个大将军做下属?
“这,这,这……”杨矩能听得懂父亲说得每一个字,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茬。
“我,现在就试?”薛思简开心得简直要飘起来,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喃喃询问。待看到杨綝的模样,不是在调侃自己,而那白蹄乌虽然高大神骏,却没朝自己尥蹶子的意思,又搓着手冲下台阶,迫不及待地从杨矩手里接过了马缰绳。
毕竟二人年纪也都不算小了,现在朝廷给杨家的补偿越优厚,二人将来告老还乡之时,获得的利益越多。更何况,李显并没有想把杨綝召回来继续占据中书令位置,挤压二人和他们所在派系的权力空间。
“圣上得确仁慈!”杨綝又瞪了儿子一眼,轻轻摇头,“但他能放青荇回家,主要原因,却是青荇自己有眼光!她喜欢的人,屡立奇功,圣上不得不成全他们。”
“躲得远一些,对你最好!”见自家儿子终于开了窍,杨綝叹息着点头,“老夫之所以能从圣后当政之时,一直做同中书门下三品到现在,都安然无恙,靠的就是不作恶。这年头,做个忠臣,诤臣太难,保证自己手上不沾无辜者的血,只要有心,却依旧能做得。”
“你还没有笨死!”对自己的儿子,杨綝一句好话都懒得说,冷笑着低声数落,“圣后开始封我为郑国公,准许我祈骸骨,已经违背了圣上的意。如今圣上和圣后忽然施恩于咱家,肯定是圣上知道后,对圣后的处置提出了异议。而圣上终究还是耐着夫妻之情,不忍落了圣后的威望,所以才又主动后退了一步,未把老夫又召回朝堂之上。但是圣后,却未必喜欢圣上再对她的决定指手画脚了!”
“阿爷是说,圣上和圣后之前,冲突会愈演愈烈?”杨矩听得再度悚然而惊,弯下腰,认认真真地向自家父亲请教。
“是谁?谁家的儿孙?”杨矩听得又是一愣,随即,迫不及待地追问,“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如果我有半点儿印象,当年……”
“薛将军尽管去!”杨綝侧了下身体,以平辈之礼相还。随即,笑着向自己的儿子吩咐,“愣着干什么?还不替老夫送薛将军出府?把正门打开了,让薛将军一路骑着马出去!”
“是,阿爷!”杨矩抬手抹了一把冷汗,答应得心悦诚服。
“你替老夫写一封奏折,向圣上和圣后谢恩吧。”见到儿子不知所措的模样,杨綝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沉声吩咐,“不要直接送入皇宫,走有司,一级级从朝堂上递。另外,咱们杨家受了圣上和圣后如此大恩,不能不做任何回报。你主动请缨,去张仁愿帐下效力,为朝廷征讨突厥。老夫身子骨还硬朗,身边有你的儿子和女儿就够了,暂时还用不到你!”
“是,是!啊——”杨矩连连点头,随即,大惊失色,“阿爷,您是说,让我辞了万骑营都督,去朔方军效力?那张仁愿帐下,人才济济,哪里有我的位置?”
但是,今天李显觉得朝廷亏待了老家伙,想多给杨家一些补偿。萧至忠和宗楚客等人,也没理由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