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羊毛加了草棉,纺织而成。我还在让人慢慢琢磨,能不能弄得更细,更薄,更柔软。”笑着跟王翰解释了一句,张潜的脸上的所有疲惫,瞬间全被得意是取代。“织毛衣和纺毛线,只是为了给突骑施人找个生计,顺便让他们摆脱居无定所的习惯。这个,才是咱们在此地立足的根本。”
“不敢欺骗大帅,娑葛的猛火油,都是大食人偷偷运过来的。他原本是想用来攻城,但是除了放火之外,没琢磨明白怎么用。大帅如果需要,也可以向大食商人或者粟特商人买。虽然大食国禁止出售这东西。但商贩只在乎价钱高低,才不会管跟谁做生意。”
只见屋子里,支着七八口直径足有六尺宽的大锅。锅底下,木柴吞吐着炙热的火焰。大锅内,不知道加了什么料,正冒着泡沫的沸水,将羊毛煮得上下起伏翻滚,发出来的味道膻臭扑鼻。
这里是西域,不是长安城外的张家庄。
缓缓停下踏板,他静静地等待滚轮停止转动。然后将羊毛线团从滚轮上取下来,笑着放到一个竹筐里。随即,又拿了三根长长的筷子,从羊毛线团上挑出一个线头,手指夹着筷子迅速移动,转眼间,就将线团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圆筒状织物。
“大帅尽管吩咐,帮忙不敢,我等愿意为大帅效死力!”手中死死握着一件毛衣,且拙双手搭在一起,大声表态。
“不用回报,按理说,你们也是唐人。张某理当为你们找到一条比抢劫更好的出路!”张潜心中,也有些百感交集,笑着弯下腰,将且拙等人一一拉起。“另外,张某也有一些事情,需要你们帮忙。”
在张潜的记忆中,另一个时空的每一次奴隶解放,都必然与杀戮和战争为伴。旧的奴隶主不愿放弃高高在上的地位和奴役人类带来的快|感,哪怕有更好的生产方式和赚钱手段,也一定会不惜代价去维护奴隶制的延续。而一些眼瞎心也瞎的所谓文化人,还会为奴隶主大吹法螺。于是,奴隶主和解放者之间的冲突必然愈演愈烈,直到其中一方的血液流尽……
而哪怕是高污染高能耗,残酷严重到了羊吃人地步的原始工业化文明,对周围的游牧文明,也能形成绝对碾压性的优势。届时,成为唐人的好处,就更显而易见。被吸引来各族青壮,会趋之若笃!
“碱石和硝石,姑墨州附近的大盐湖旁,就能找到。但最好的碱块和硝石,都来自咸海那边,价钱很便宜,大帅只要开出合适价钱,粟特商人肯定给您送上门来!”听张潜只要一些矿石和猛火油,且拙等人立刻来了精神,连眼泪都顾不上擦干,就争先恐后地汇报。
“拿下去,挂在城墙上吧!”张潜提前了三天,就得到了临时叶支城镇守王之涣派人送来的紧急密报,因此也不觉得如何震惊,笑了笑,轻轻摆手。
然后……
“无妨,好东西咱们都自己留着呢!”好像巴不得有人问自己一般,张潜笑呵呵地摇头。随即,拉开身边抽屉,取出一大卷儿看上去极为粗糙的土布,塞进了王翰怀里,“你不提,我差点儿忘了。把这个,也给牛总管带去。让他评判一下,此物若是做衣服,比葛布和麻布如何?”
碎叶川的水流很充沛,一旦在碎叶川上架起水车,张潜可以保证,纺织机的效率会提高三倍以上。而毛纺业的巨额红利,肯定会对各种初级工业产品带来巨大推动。任琮,各种冶炼作坊的陆续出现,就是必然。当碎叶城的百姓,有三成以上,从牧人、农夫,变成产业工人。这座城市的活力,在整个西域都无其他城市可以超越。
“启禀张大帅,莫雷试图对您委派去的王镇守不利,所以我等将他击杀了。”同样是见了面之后,不等张潜发问,且拙就趴在地上,双手举起一只木头盒子,高声汇报。“他的首级就在盒子里,请大帅验看。”
只有掌握了足够的力量,他才能给这里带来安宁,才能让自己的设想变为现实。而碎叶城的人口和自然环境,又不准许他按部就班去发展。所以,他必须寻找一条捷径出来,哪怕从另一个时空二十一世纪的角度,这条捷径是饮鸩止渴。
至于来年,黄姓突骑施就只能在叶支城方圆百里内游牧了。太远,就容易跟别的部族起冲突。如果对方规模小还好,彼此之间有了矛盾还可以协商解决。如果对方规模庞大,冲突发生后,就有可能给黄姓突骑施部带来灭顶之灾。
有短衣,帽子,手套,袜子,每一件,都由羊毛线编织而成。虽然比起麻布厚了几倍,也远不如丝绸光滑,给人的感觉却柔软且温暖。
羊毛,整个屋子里,都是煮好并且晒干了的羊毛。白得像雪一样,一捆接一捆摞到了与天花板等高。且拙、万俟和茶戈三人活了半辈子,还只在初生的没多久的羊羔身上,见过如此洁白的羊毛。而羊羔身上再干净,也有母羊舔过的唾液味道。此刻屋子里的羊毛,却散发着一股天然草木清香。
“铜矿和铁矿,在热海南边的山上以前就能捡到。以前乌质勒在的时候,曾经想请大食工匠过来开矿,但大食人嫌给的钱少,不肯来。”
“再看这边!”仿佛猜到了三人在想什么,张潜笑了笑,带着他们穿过屋子后门,来到另外一间房子里。
“大帅,黄姓突骑施上下,都归您调遣。哪个,哪个不服,我们亲手处理了他!”万俟和茶戈,也红着眼睛表态。手里的毛织物,却始终都没放下。
且拙哆嗦着跪了下去,紧跟着,是万俟和茶戈。不敢让手里的织物着地,他们将手全都举过了头顶。没等开口说话,满是风霜的面孔上,已经眼泪滚滚。
长安那边,他暂时不会回去了。而西域这边,他想做的事情刚刚开了个头,也不宜中途离去。所以,他必须以最快速度,在碎叶城扎下根来,并且以最快速度,积聚其足够的力量。
“呜呜,呜呜呜,呜呜……”万俟和茶戈,也捧着羊毛线织物,泣不成声,“大帅,赐我生路,我黄姓突骑施上下,如果再生出半点儿对大帅不敬之心,就,就全都遭到长生天的唾弃,万劫不复!”
王之涣只带了三百弟兄进驻叶支,即便倾巢出动,也对付不了一个比黄姓突骑施部还强大的部族。然而,王之涣出马,在一定程度上,却代表着大唐的态度。顿时,且拙再度感动得眼眶发红,哑着嗓子致谢:“大帅不计前嫌,给我部改过自新机会,我部上下已经感激不尽。如今,又准许我部以大帅的人马做依仗,我部上下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回报大帅的厚恩。”
而且拙、万俟和茶戈三人,却知道这份礼物真正价值。一个个高举着手里的织物,泣不成声。
是羊毛!在手指开始搓动的一瞬间,他就感觉得清清楚楚。但织布的毛线,远比张潜展示给突骑施人的毛线细。布料的厚度与葛布仿佛,却比葛布温暖得多。若是能用来做成衣服,安西军上下的外装,就能在本地解决,根本无须再耗费力气和钱财从长安那边往过调拨!
饶是习惯了跟羊皮袄和毡子打交道,且拙、万俟和茶戈三人,也被煮羊毛发出的气息,直接给熏出了眼泪。而张潜,却仿佛根本闻不见那刺鼻的味道一般。笑呵呵地带着三人穿过了臭气熏天的大屋,来到另外一间宽敞明亮的房子内。
要知道,在西域,一头羊只能卖五六十文,已经是高价。到了每年深秋,必须大肆宰杀牛羊以保证过冬的草料不至于短缺之时,一头羊的价格几乎与三只鸡相等。至于羊毛,用不完的,只能扔掉或者当柴火烧。(注:此为事实,70年代初,牧区一头羊只能卖五块钱,一只鸡一块五。)
此刻的西域,在别人眼里,也许是不毛之地。而在他眼里,却是一张白纸,刚好信笔画之!
然而,黄姓突骑施长老们的生存智慧,却让他刮目相看。回去之后不到十天,且拙、万俟两个就又来了,同时还携带了四千多名奴隶,另外一名唤做茶戈的长老,以及莫雷长老的首级。
事实证明,张潜这会真的问对了人。他所急需的矿藏,大部分在西域各地都能找到。眼下唯一在西域当地不产的,就是猛火油。但只要他能开足价钱,商人们也愿意冒险给他走私过来。(注:新疆的石油埋得极深,古代开采不了。)
而“张大帅”,偏偏在这个时候,告诉他们,羊毛可以卖钱,可以纺线,可以像麻、葛、棉做衣服!无异于赐给了他们一座金山。并且这座金山还是活的,可以源源不断生出新的金子,让他们永远都不用担心花完!
如果将羊毛按照“张大帅”的法子,煮得像雪一样白,除掉膻味儿,晒干后纺成毛线,再编织成衣服、帽子、手套和袜子,其价值,恐怕会上涨几十倍。即便不上涨,按照“张大帅”给出的,每斤羊毛十文钱计算,一头羊身上每年割下来的羊毛,价值就超过了以往它本身!(注:普通绵羊每年产毛五斤左右。美利奴绵羊可产20斤。)
且拙、万俟和茶戈三人,不知道“张大帅”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只好忐忑不安地跟在了他身后。不多时,就被他领到了一间冒着滚滚热气的房屋里,随即,六只眼睛全都瞪了个滚圆。
娑葛反叛之后,几乎杀光了碎叶、姑墨等地的唐人,却依照部落习惯,将工匠们留了下来。在这些工匠的帮助下,张潜将织麻布机器,很轻松地就改造成织羊毛布的机器。虽然织布的效率不是很高,织出来的羊毛布,也又糙又厚,远不如麻布、葛布舒服。但保暖性,却远远胜之。
碎叶寒冷,穷困,人烟稀薄,物产也远算不上丰富。但这里却有一个别的地方比不了的好处,那就是山高皇帝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