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愧的则是,如此简单的一个木头门,自己冥思苦想多年,怎么就是想不到?
“嘶——”话音落下,在座四位长者,瞪圆了八只眼睛,齐齐倒吸冷气。即便心思再沉稳,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是自然,否则,季翁怎么可能引他来咱们面前!”张说也不跟贺知章、王安之两个人争论,笑着轻轻点头。
而状元郎贺知章,又是众所周知的喜好提携晚辈,经常用一些过头的言辞,替他自己看好的晚辈扬名。(注:贺知章夸过很多人,最著名的就是夸李白,谪仙。)
“我,我也是今天第一次见到这三样神器!”贺知章被骂得好生冤枉,红着脸高声自辩,“我若是在初次与他相遇之时,就见到水门、风车与机井,岂会把用昭推荐你?”
许久,许久,张说第一个缓过神来。很是失礼地指着贺知章的鼻子,大声抱怨:“季真兄,这,这就是你的错了!有如此利器和奇才,为何不早日献与圣上?!张某知道你爱惜羽毛,可与天下苍生的福祉相比,区区羽毛,算个狗屁!”
张潜连续好几个晚上,都在苦苦琢磨,该如何写一首绝句诗去交差,免得届时当场露怯。连续好几个晚上,满脑子想的都只是,诗写得出来写不出来,平仄差得是不是太多,哪里想过心境不心境问题?此刻被张说这个文坛和政坛双料行家一语道破,才蓦然觉察,自己苦苦编纂出来的这首菊花诗,最大问题根本不在于平仄,而是在于意境太丧!根本没有一名年青人应该具备的朝气!
而张潜,还唯恐四人不信,笑了笑,继续补充道:“晚辈的庄田,今年有很多处都受了洪涝之灾。所以趁着眼下秋高气爽,专门命令管家组织仆人和佃户,在挖渠,筑堤并择地架设水门、风车和机井。风车和机井,大约还需要一个半月时间,才能做好。但水门已经安装了好几个。四位前辈如果有兴趣,一个半月之后,便可到晚辈庄子上,亲眼看一看这些实物。”
正羞得汗珠乱冒之际,却又听那贺知章主动替自己辩解道:“道济何必责之太苛?年青人伤春悲秋,白发宿老豪情满怀,不正是人间常理么?!贺某二十岁时,写的许多文字,比这首观菊,还要颓唐数倍。倒是现在年近半百,却常常发些豪言壮语,以掩饰自己心中的暮气。”
“嗯,事关重大,谨慎一些绝对应该。”毕构年龄最长,用颤抖的手,捋着自家胡须,一锤定音。
至于张潜口里的“机井”,为何会有如此神奇功能?其中又是什么道理,他甭说听闻,甚至连做梦,都没曾梦见过!
“他从山中出来,总计不到两个月。贺某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说得磕磕绊绊!”贺知章笑了笑,轻轻点头。随即,略作迟疑,又快速补充:“墨家自古以来,便以制器见长。贺某上次去他家取酒,曾经看过他制酒的铜壶,端的可谓巧夺天工。二位先前都曾经在地方替圣上牧民,若是将来有用到各类器物之时,不妨派人来跟用昭做一番咨询。”
如果水门,风车和机井这三样东西,能出现在世上,并且推广开来。光是八水环绕的长安城周围,恐怕就能凭空多出数十万亩良田!而比长安更加涝的衮州、襄樊、姑苏、余杭等地,假以时日,恐怕全都会成为鱼米之乡,人间天堂!
“那就快点去造,早一天造出实物来,早一天造福万民!”张说仍旧不甘心,红着眼里,大声催促。“如果真的能像你所说那样,哪怕性能差上一半儿,你也不用再去四处投卷了。隆翁,季翁、安之和我,联手保你一份功名!”
“你们二位如果知道,他在一个多月之前,连唐言都不会说,恐怕就此诗的看法,会大相径庭!”贺知章却仍然不满意,继续全力替张潜出头,“况且他的师门,原本也不以文章华美著称于世。”
自从卢藏用和他兄长卢征明两个“聪明人”,借着隐居终南山“避世”的手段扬名,成功混入大唐高官队伍之后。每年出现在长安附近的各类隐士和异人,就多得如过江之鲫。
反过来再对照王翰那句,“溪上芙蓉今何在,篱边野菊笑秋风……”。双方在意境上,至少差了四十岁。一个是阳光少年,一个是白发老翁!
张潜哪里知道,后世人眼里一层窗户纸般的科技进步,对于前人来说,就是一座高山!兀自觉得光拿出一个单向水门来,不足以替贺知章争气。将筷子和柒盘放下,又找仆人要了一套纸笔,快速画了一个风车,和一个简易管道式抽水机。
“投卷”这两个字,在大唐的意思是,把自己的文章送给达官显贵看,以求对方帮着自己扬名,或者推举自己步入仕途。
“用昭,墨家机关秘术,你掌握了几何?可否为老夫出示一二?!”毕构年纪大,反应稍慢,却跟张说一样,用刀子般的目光重新打量张潜,满脸难以置信。
而现在,贺知章抛开花样文章,直接提到了实用机关器物,毕构和张说两个,就不敢再敷衍了事了。毕竟诗文这东西,只要肯花钱,就能找到高人捉刀。而墨家机关,却是要实打实做出来看效果的,是真是假,用上一用,就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说着话,他将筷子竖起来当立柱,又拿了一个装水果的柒盘当闸门,快速演示:“诸位前辈请看,这便是一个单向水门的大致模样。晚辈见长安周围,有许多土地都遭受了洪涝之害。若是挖水渠与大河相连排涝,又需要时刻提防河水倒灌。而如果在水渠上,建这样几道水门。当农田中水位高时,闸门被洪水推开,水就能自行泄入大河。而当河水暴涨之时,倒推闸门,即可将闸门关得死死。届时,将无一滴河水,可灌回农田之中!”
张潜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更明白,张说是把刚才自己拿出菊花诗来请贺知章斧正的举动,当成了向四位长者“投卷”,顿时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红着脸低声解释道:“多谢前辈。但是,晚辈斗胆教前辈得知,晚辈先前那首诗,是真心想要贺前辈指点,并非……”
“啊?”话音落下,不禁张说和王适两个大吃一惊,就连年纪最长的毕构,都悚然动容,“此话当真?他一个月前,真的还不会说唐言?!”
也不怪他们两个多疑。
“行了,老夫知道你没投卷的意思。但是,老夫却有责任,不让明珠埋没于尘沙之中!”贺知章不耐烦地翻了翻眼皮,出言打断。
“制器?你当真学过墨家的机关秘术?”张说的眉头一挑,双目之中,立刻射出了两道锐利的光芒。
所以,先前王适、张说也好,毕构也罢,都没怎么把张潜的墨门子弟身份当一回事儿。只是碍着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人的面子,跟着附和几句罢了。反正眼下长安城内外,打着各类古怪招牌求出身的年青人车载斗量,也不差张潜这一个。
风车,对见多识广的他们来说,并不新鲜。但利用风车和两根管子,将水从堤坝两侧随意汲放,却是他们闻所未闻。
“季翁,道公,两位前辈不要争执,且听晚辈一言!”见贺知章和张说两人,就要像小孩子般吵起来,张潜赶紧在旁边劝架:“水门,风车和机井,晚辈以前在师门中,也只是见别的师兄做过,自己并未亲自动过手。所以,在这三样器物的性能未得到证实之前,断不敢将其公之于众。季翁前辈在晚辈庄子上做客之时,晚辈尚未将实物造出,所以就没有跟他说起。如今,这三样器物,已经造得差不多了,晚辈才不敢再敝帚自珍。”
“用昭小友,反正眼下客人还没有到齐,你不妨说几样师门器物出来,让他们两个孤陋寡闻的家伙,长长见识!”贺知章是何等的聪明,听到毕构和张说的问话,立刻就猜出了二人并不相信自己先对张潜的介绍,当即心里就憋了一股子火,笑着向张潜提出了要求。
俗话说,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毕构前几年因为得罪了当朝权臣,被打发到外地做刺史。而那张说,更是因为不肯附和权臣污蔑同僚,被武则天一脚给踢到了岭南的钦州。这两位做地方官员之时,都没少因为水患而挠头。如今见到了张潜的单向闸门,如何会想不明白此物的妙用?一时间,惊喜,惭愧和懊恼等诸多感觉毕至,双双恨不得站起来以头抢地!
懊恼更是,如今自己回长安述职,却拿不出足够的钱来,给韦后的哥哥送礼,再想要补到实缺,不知道要等至何年何月?眼看着可造福万民的利器,却没办法亲自去推广,那与未见到过此物,还有什么分别?
惊喜的是,有了此门,大部分洪涝灾害,可以迎刃而解。
“几位前辈,可见过这两种物件?这个,乃是风车,下面的这个,晚辈称其为机井。若是用风车带动机井的摇柄,就可源源不断地将水,从低处汲到高处。若是在沟渠与大河之间筑一道堤坝,将风车架设于其上,两侧各接一根竹管做井管。洪涝之时,就可以将沟渠里的水,利用风车和机井排入大河。而干旱之时,则可以将大河中的水,提入沟渠。如此,除非遇到赤地千里或者洪水滔天的大灾,否则,小旱小涝,基本伤不到沿河两岸百姓分毫!”
张潜原本还想谦虚一番,此刻发觉事情已经涉及到了贺知章的颜面和信誉,当然不敢让全心全意对自己好的人失望。因此,向前走了半步,笑着从桌案上抓起了一双筷子,比划着说道:“敢教各位前辈知晓,秦墨入山之后,便不愿再于杀人利器上下功夫,因此兵器方面,在下学得很少。但可用于改善民生之器物,在下却略微涉猎了一二……”
“这……”毕构、贺知章、张说和王适四个,终于停止了吸气。瞪圆了八只眼睛互相看来看去,都从彼此的面孔上,看到了无法掩饰的疯狂。
“此言甚是!”王安之年龄跟贺知章差不多,也笑着在旁边帮腔。“吾读此诗,虽然平仄上微有瑕疵,意境稍嫌颓唐,比起太学之中大部分年青人之作,却已经高出许多!”
“小小年纪,怎地如此畏首畏尾?!”张说也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数落,“大唐包容四海,有本事的人,从来不用藏着掖着,故作谦虚!你既然有幸修得了一身奇术,拿出来报效父母之邦,理所应当!难道还真要闲居于林泉之下,直到白发苍苍,再大发感慨,只为花开晚,不得报春风?!刚才说你未老先衰,你还不服!哼,这回又让张某逮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