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酒楼之上,刚刚的说笑声已经渐渐消失不见,那张宣纸在众人手中传递着,有人低声吟着词句,然后抬头看一眼顾怀告辞而出的那扇门,眼神复杂。
虽然多是商贾,但起码的诗词赏析能力还是有的,其实顾怀停笔的时候,宴厅里一时间就有些冷场了,实在是众人虽然之前都听过那诗会上顾怀一夜成名的事情,也没有想到他真能现场就抛出这么一首绝顶的诗词来。
最后还是今晚挑了大梁的钱家家主将那张宣纸上下看了好几遍,才笑起来:
“定风波、定风波哈哈,这位贤侄在诗词上的才华真是没得说,不过,最近李家这般风雨飘摇的情形,还写什么定风波,莫不是心头郁郁,想要自我安慰一番么?”
他这样说着,自然也有人跟着附和起来:“好词是好词,但一想到这词背后的故事,也确实有些自欺欺人了,多半是写来看看自我慰藉吧。”
“我等皆是粗人,倒不太会分这诗词好坏,不过生意场上,写得好诗词有什么用?今晚便是李家最好的脱困时机,却硬要凭一腔书生意气继续揽下祸事,最后还要写这么一首诗词来诓骗他人,实在是可怜呐。”
“生意虽做不好,但字也好,词也好,看这样子是草书?倒是听说最近苏州许多人在求这位的书帖,也不知道挂出来会不会有人出高价哈哈”
随后便又是一番谈笑,李家离席后,众人说起之前这些时日李家所遭受到的挫折也就越发肆无忌惮,然而却总有人会免不了地将视线往那张北钱家家主放在手边的宣纸上流连片刻,随即不动神色地移开。
这意料之外的词作,犹如一道沟垄,无形地横在这片空间之中。
定风波么
……
自酒楼中离开,回到李家的时候,已经近了亥时,然而李家大宅内外却灯火通明,走下马车的顾怀原本打算回那栋偏远的小楼,却被一个家丁拦住了去路。
“老夫人让去正厅议事?”
“是,”守在门口的家丁躬了躬身,“二房三房的各位老爷少爷都已经过去了。”
站在不远处的宋掌柜神色动了动,打量了一下顾怀的神情。
然而顾怀只是面色平静,没有因为宋掌柜之前的那番提醒有什么异样:“带路吧。”
就这么沉默地一路朝正厅走去,绕过一段回廊,便听到正厅里面传来些议论声。
“连下人都知道了,这次的事情,都是朝贡惹出来的”
“一个女儿家,能守业就罢了,那么好强做什么?”
“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倒不好对生意多说什么,可老夫人你也该为二房三房想想,若是跟着大房一起冒险,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还没有跨过门槛,顾怀便已经想象到一堆妇人围着李府真正意义上能主事的老夫人叽叽喳喳的场景,他摇了摇头,暗想二房三房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货色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还不敢站出来表达自己的那点小心思。
他走了进去,正厅一下子安静下来,许多他见过的没见过的人都把视线投过来,毫不掩饰眼中的那份恶意。
“祖母大人。”顾怀朝着上首拄着拐杖的老夫人行了一礼,因为上了年纪难免会在这个时间显得疲惫的老夫人只是摆了摆手:
“回来了?坐。”
正对着所有人的位置放着一把椅子,坐在那上面的人应该会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直视之下,像是一场被所有人针对的审讯。
然而顾怀只是掀起青衫的下摆平静地坐了上去,迎上了所有看过来的目光。
李家的内乱,从某种意义上说,真正的开始了。
“宴会上出了事情?”
“是,李家人手不足,资金见底的事情,被揭了出来,”顾怀想了想,“如果不出意外,明天整个苏州城都会知道了。”
四周传来一片连绵的吸气声。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李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朝贡。”
“这是你的意思?”
“也是夫人的意思。”
四周的哗然声越发大了起来,这些天的李府,明里暗里蔓延的全是关于李明珠无能顾怀无能之类的声音,要求停止李明珠掌管商事的呼声就没停过,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夜晚顾怀居然已经替想要切割的二房三房做了决定,拿整个李家上了赌桌!
他怎么敢!
以往还会有所克制的一位李家老人皱眉站了出来:“大房的事情,我们不好管,但谁给你的胆子替二房三房做决定?”
顾怀挑了挑眉:“我还以为大房二房三房合在一起才是李家。”
“
我们原本就要和大房划清界限!”
顾怀看向这位分不清是属于二房还是三房的老人:“这么说不太好吧,总不能挣钱的时候二房三房要分,出了点事就要划清界限?”
“你们是在玩火!连外人都知道过不去这一关,我们凭什么陪大房一起完?”
“有问题不就该解决么?大家终究是一家人,没到那一步,谁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又有人冷笑起来:“解决个屁!要你在这儿教我们做生意?能解决还用等到今天?”
顾怀看过去,那张脸他倒是有些熟,应该是两兄弟中的李明玖,那个如果不是因为多少有层亲戚关系不好下手脑袋说不定都被他剁下来了的废物:“那依三少爷的意思,这事到底该怎么办?”
李明玖并没有理他,只是阴沉着脸看向上方:“祖母大人,您也看到了,长房这是要把李家家业败个精光!二房三房这么多人,不想跟着他们夫妇一起上刑场!”
他和二房少爷李明怀对视一眼,斩钉截铁地开口:“长房惹出的祸事,长房自己去填,我们要分家!”
偌大的正厅变得落针可闻,李家立足苏州二十余年,这个词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议事上。
然而并没有人站出来反驳,除了长房的一些下人面露茫然,二房三房的人,几乎是一致地目光闪烁沉默等待。
孤零零坐在远处的书生好像怔了怔,随后看向了最上方的老夫人。
拄着拐杖的手在颤抖,没了牙的干瘪嘴唇紧紧地抿着,那双见过太多世事的黯淡眼神里倒是没有什么怒意,只有无尽的失望和心寒。
书生想了想,站起身子。
“好啊。”他说。
“那就分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