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什么?”一袭素雅锦衣,负手执着书卷的杨溥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干爹啊。”
“你哪儿来的这种见人就叫爹的习惯?”
“干爹说笑了,”顾怀也不管杨溥的嫌弃都快写到脸上了,凑得更近了些:“之前我还只是在心里偷偷想想,那天我那小侍女登了门说了这事,干爹又没拒绝,我可不得改口么。”
“你那小侍女当时急得直跳,随口编个理由想让我出面,内里缘由你还不清楚?如今尘埃落定,何必还搞这么一出?”
和煦的阳光下,杨溥走在书院内部的小径上,一向神色波澜不惊的他显然也被顾怀的不要脸搞得有些无奈:“此事不要再提了。”
他不是看不懂顾怀的心思,事实上想借着一些事情攀上关系的读书人他见过不知多少,这般斩钉截铁的回绝,换做以往那些人早就讪讪退下了,可他还是低估了顾怀的无耻程度。
要知道经历了这一年来流离失所的生活,顾怀和小侍女早就在做人方面达成了某种共识--只要有好处,那脸确实是可以不要的。
至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之类的,就更是在乱世中活下去的某种基本修养--也难怪顾怀能在人前表现出那些截然不同的面貌。
而对付杨溥这种
“干爹这是要去哪儿?”顾怀压根没管杨溥刚才说了什么,只是看着他直直往外走,有些意外,“课还没上呢。”
杨溥瞪了他一眼,但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去插手的那件事,还有对于眼前这讨人厌的顾怀的安排,那份莫名其妙被人认爹的无奈感轻了许多,只是意味深长地开口: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明明是夏天,顾怀却机灵灵打了个寒战。
“每年到了这时节,总是苏州织造最忙碌的一段时间,等入了秋,年节的朝贡也就不远了,再加上路途遥远花费的一两个月,春夏收上来的蚕丝,都要在入秋后织完而且还不能耽搁秋收。”
有些轻微颠簸的马车上,李明珠一边转着手腕上的小饰品,一边像往常一样解释着李家的生意,然后坐在对面的顾怀却没有收回看向车帘外的目光,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相公?”
“抱歉,刚刚有些走神,”还在回味杨溥那莫名其妙的话语的顾怀回过头,“又要秋收,又要纺织,还只有秋季一两个月的时间?确实太紧了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一年四季,也就只有这个时节才能忙碌,春耕最重,夏季养蚕收丝,秋收之后,官府的徭役也要下来了,看来看去,只有入秋后才能把库房里收上来的蚕丝织成布匹。”
李明珠抿抿嘴唇:“所以不管是李家还是其余几家,靠自家的绣娘伙计,都是没办法吃下朝贡这么大生意的。”
养伤这些时日绝大多数的行程,都是在这样的闲聊中度过的,一开始的时候,顾怀还和李明珠在马车里尴尬对坐,既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知道该聊什么,偶尔目光交错的时候,简直尴尬得让人想要起身离开。
后来去过几个铺子,接触了些生意上的事,虽然多半无聊,但也让两人渐渐有了谈资,多半是李明珠在说顾怀在听,而今日李明珠的神色是这些时日以来最严肃的一次:
“相公可还记得今日要去哪里?”
顾怀想了想:“是苏州织造商贾一起宴请京中来的户部郎中?”
李明珠笑了笑:“若只是京官差遣地方,倒不用这么大的阵仗,更不用做着朝贡生意的三家一同宴请,之所以这般庄重,只是因为户部的郎中每年都会来商定朝贡布匹的价钱。”原来是这样顾怀明白过来,难怪李明珠从昨日起就一直在提及今天这场出行,此刻拨弄饰品的动作也暴露了心中的某种紧张。做惯了生意的人,其实很难会这般失态,再大的风浪也只会下意识地权衡利弊,只可惜顾怀没什么做生意的经验,并没有看出来李明珠的这种紧张,其实是有些奇怪的。
因为他不知道李明珠到底做了些什么。
苏州三家一同吃下朝廷朝贡的生意,各自都有自己的供货渠道和加工手法,朝廷派个官员下来谈价,三家都会很有默契地以当年自家的年景决定市场份额,大体上算是个相安无事一起挣钱的局面。
但李明珠今年是有动作的,这个在后世可能还在读大学的女孩子,很有魄力地把手伸向了在闹造反的两浙,囤积了大量蚕丝,准备在和朝廷议价的时候重新划分一下市场。
说到底也就是压价之类的手段,看起来拙劣却有些大巧不工的味道,凭着提前几年的准备和充足的库存吃掉其余几家的一部分。
就算结局是两败俱伤,但李家吃掉的市场份额就不会再吐出来了,而其余几家就没了竞争的资本,要么熬过今年之后再拼一拼手段,要么就放弃朝贡这块蛋糕转向下沉市场。
简单但是直接,这种做生
意的风格根本不像是马车里有些紧张的女子能拥有的。
顾怀笑了笑:“看来不像前些天那样随便敷衍一下就行了。”
李明珠也跟着笑起来,被这番话冲散了些紧张,她将小饰品套到手臂上:“相公还是随意敷衍一下就行,终究还是个宴请,不会谈太深的,大部分细节还是要等到之后去拜会时再商谈呵呵,而且妾身还是很有把握的呢,相公和之前一样稍微等等就好。”
后半句话透着股俏皮和自信的小女儿姿态,大概是最近熟稔了点,又被朝贡的事分走心神,这个未满二十的女子才显露出些这个年纪该有的气质来。
但随即红霞就爬满了脸颊。
还好闲谈间马车缓缓停下,宴请的地点在苏州城最大的酒楼,眼下还不到用饭时分,酒楼前就很热闹了,穿着奢侈的商贾进进出出,见到李明珠下了马车,远处的几堆人,各自有各自的反应。
迎上来的,不用多说,是李府的掌柜和管事;远远朝着这边打招呼的,应该就是苏州三大织造世家之一的王家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李家也是世交。
而最后一家顾怀的目光落在了最前方那个高大的年轻人身上。
他舔了舔嘴唇,有些感慨:
“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