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之后的定州城,是诡异的。
魏军在此地的兵力,哪怕后面得到了步卒的补充,也不过一万左右,而城内辽人足有数万,按道理来说他们应该拿起武器反抗打下定州的魏人才对,可奇怪的是,魏军没有挥起屠刀,而辽人百姓也没有进行激烈的反抗。
这是种诡异的默契,魏军只是看死了城门,派骑兵巡弋街道;而辽人的士卒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百姓们在发现魏人没有大开杀戒后,也开始朝着城外逃去,仅仅数天,这座城池就变得空空荡荡,像是死城。
当然,在这个过程里,不可避免地会有魏人士卒烧杀抢掠,这里毕竟是异族的土地,所以顾怀并没有学那些圣母将犯事的士卒处刑以儆效尤,只是派人整肃了一下军纪,便在城里安静地等待着。
倒是没有去带兵仍然担任亲卫的完颜阿骨打有些按捺不住了。
“侯爷真的不把他们杀光么?”城墙上,少年亦步亦趋跟着巡视的顾怀,低声问道。
顾怀没有回答,只是站到城墙边,看着远处的风景,等到烈风啸过,才开口道:“为什么要把他们杀光?”
完颜阿骨打理所当然地说道:“因为逃出去的越多,到时候打回来的就越多,只有把他们的女人孩子都杀光,才能让辽人的血流干。”
顾怀沉默片刻,指着一个方向说道:“以定州为界,西凉一分两半,往南是兴庆,如今在党项人手里;往北是白马强镇军司,如今还有辽人军队驻扎--这些辽国的百姓逃出去,只能去北边,如果我真的想把他们杀光,就应该把事情做得更彻底一点,比如继续带兵往北打。”
“可我没有,”他说,“因为我可以帮西夏复国,但不想看到帝国西北有一个统一了西凉的西夏。”
他原本不需要说这些,但考虑到今后还需要身后这个少年去给辽国添堵,如果不好好教一些东西,改一改他这只图眼前小利的脾气,怕是要不了多久就得死在长白山脚。
完颜阿骨打若有所思:“难怪侯爷这些天一直把那些请战的将领赶回去”
“半死不活的西夏,才是一个合适的看门狗,”顾怀说,“统一不了西凉,恢复不了边防,他们就只能和一波又一波的辽人死磕,只有被打痛打怕,他们才会死心塌地地站在魏国这一边。”
他的表情很平静,但完颜阿骨打却由衷地生起一股寒意,这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少年以往只喜欢快意恩仇,认为刀子砍进血肉里便是最好的发泄方式,却没有想过眼前侯爷如此轻描淡写的话语,却能决定今后数年西夏党项人的悲惨遭遇。
也正是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权力和地位所能带给一个人的是什么,不是今晚能吃什么山珍海味明天能去哪里耀武扬威,而是在看风景的时候心思一转,便能决定一个国家乃至无数人的命运。
我一定要成为这样的人--他这么想道。
带着心头的火热与向往,少年站在顾怀身后,陪他静静看着风景,残阳下的大漠空旷而寂寥,城池旁的些许绿色看起来珍贵而又美好。
一直到一个亲卫走近躬身,才打破了这份静谧。
“侯爷,他们到了。”
提了提有些不习惯的宫裙,被护卫环绕着走入宫门的莫莫脸上倒是看不到太多紧张,毕竟是去见顾怀,看起来她好像更担心自己会像之前一样踩到下摆极长的裙子。
她的身后跟着如今西夏的几位重臣,表情平静或者说冷漠的宰相夏则,沉默寡言脸上有道伤疤的中年将领,上了年纪白须白发的大儒他们看向四周的眼神都有些恍惚和怀恋,毕竟这里曾经是西夏的国都,这座如今破败凋敝的宫城,在过去承载了党项人的所有辉煌。
“我还是觉得陛下不该来,”一直沉默的将领打破了沉默,“虽然已经和魏人结盟,但不可不防。”
夏则微微摇头,看了一眼那道有些笨拙的小小身影,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你以为他为什么送了一封文书之后就再没了和我们聊下去的兴趣?你信不信如果陛下不来,没人能从他手上拿走定州?”
“所以陛下和他之间真的”
“不重要,”夏则说,“她现在是陛下。”
中年将领沉默下来,想到如今的西夏居然只能靠着陛下过去的那些痕迹来从魏人手上求得旧都,不由感觉一阵心酸与茫然。
可现实就是这样,几十上百年下来,魏辽一直在打,结果最后是周边的国家都被打残了,灭国的灭国转向的转向,连吐蕃都只敢去祸害西域不敢进中原一步,如今西夏虽然复国,但也注定是仰魏国的鼻息过活--这么一想遭罪的日子可能还在后面。
他微微叹了口气,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会面的地点在昔日的皇宫正殿,那个西夏皇帝与臣子上朝的地方,在入殿之前,几个带路的甲士猛地转身,眼神不善地看向西夏国随行的护卫,示意他们不能再往前一步,而几个护卫都是年轻气盛的党项青年,见到这些魏人在西夏的宫城里还如此放肆,气得鼻子都歪了,当即就要动起手来。
最后还是中年将领冷冷一喝,才止住了即将产生的冲突,跟他们这些重臣比起来,还是有许多党项人还是不太能看得清形势。
留下护卫,他们陪同着女帝走入了宫殿,无人迎接,但只要稍抬起视线,就能看到那金阶之上,坐在龙椅上把玩着杯盏的人影。
中年将领感觉到身边大儒的身子一下子僵硬了下来。
那是属于西夏皇帝的位置,而如今却坐着一个魏人。
大概是听见了脚步声,那个年轻的男子缓缓转头,视线像秋风一样在几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那道小小的身影上,柔和了许多。
而穿着宫装的女帝,也恰在这时开心地喊了起来:
“顾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