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微微亮,大魏京城那条菜贩云集的巷子里,已经是人声鼎沸。
虽然外城本就有耕地,但城外村镇农夫自种的蔬果看起来就是要新鲜一些,而且大概是因为他们还要赶在午前卖完好出城回家的原因,价格也更便宜,自然更受到京城百姓们的欢迎。
许多会过日子的妇人都会趁早来到这条巷子挑挑拣拣,偶尔也会出现某些酒楼菜商出事,跑来包圆的情况,为了赶在城门刚开时候就进城的菜贩们大概是半夜就挑着担子起行,但依然是抵抗着睡意卖力地吆喝着。
肉铺的屠夫手里的刀上下飞舞,农夫与居民讨价还价,采购食物的大户人家仆役鼻孔朝天,偶尔还有几个跟着自家父母进城的孩童跑来跑去,构成了一幅鲜活温暖的盛景。
窥此一角,也能看出来经过了半年,京城总算是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流民在城外的村镇得到重新安置,物价稳定,路边原本随处可见的乞儿越来越少,人心不再那么浮动,如果不是城门附近依然屹立的那座纪念碑,就好像之前辽人未曾打到过大魏京城一样。
但其实莫莫很少去关注这些--或者说她的世界原本就很小,小到容不下那些风波与胡思乱想。
她依然穿着那一身侍女服,但因为最近渐渐长高了,所以不得不改长了一些,她挎着小竹篮,走进这条巷子,偶尔在几个摊位前停留片刻,熟识的菜贩帮她省去了讨价还价的过程,总是热情地将果蔬主动帮她装进那个竹篮里。
时光好像在她身上停了下来,眉眼依旧像柳叶,小脸还是有些微黑,身段或许比起之前修长了些,但被宽大的侍女服掩盖,来来往往的人都不会知道这个小侍女与传闻里那位靖北侯的关系,只会以为这是哪个普通人家出来买菜的丫鬟。
依旧普通,依旧平凡。
然而她的十步之外,便有扮成妇人的锦衣女谍小心跟着,有两个相熟的菜贩更是北镇出色的谍子,确保眼前这个小小的侍女在京城里不会遇到任何的危险--对于他们来说,出这种任务当然更像是休假,但也能看出来,在靖北侯离开京城后,对于锦衣卫衙门来说,保护这个小侍女的重要程度跟皇帝好像也差不了太多。
只可惜这半年来没有哪个辽人想来抓住这靖北侯唯一的软肋,也让这些谍子失去了许多乐趣,某一天早起挑上担子猛然发觉自己再这么下去好像真就要变成卖菜的了。
对于这些事情,小侍女是不知道的,或者说知道了也很难有什么反应,她只是如同往常一样买了几日够吃的菜,然后挎着小竹篮离开巷子,在某间胭脂水粉铺子前驻足片刻,然后便回了家。
那个很大,也很空的家。
顾怀还没离开的时候,这栋宅子外总是围着很多人,他们用尽各种手段想见顾怀一面,但后来也就渐渐散了,如今连朱门都上了锁的宅子在权贵云集的巷子里看起来并不起眼,而那个单独住在里面,只会偶尔出来买菜的小侍女更是被所有人遗忘。
小门开启又关闭,莫莫认真地上了几道锁,将小竹篮放进厨房后,她卷起袖子,吃力地提着在水井里打满了水的水桶,开始打扫起来。
宅子太大,也就只能一天洒扫一点,杂草不可避免地长势惊人,花园也变得有些野蛮粗犷,有着一片湖的后院更是从精致曼妙变成许久未有人踏足的野景,莫莫一开始倒也想过要不要雇点人来帮忙,但想了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大概是害怕人气多起来,会把顾怀留下的最后的味道冲淡。
扫了庭院,洗好的衣物挂在绳子上晾干,给几株最喜欢的花浇了水,把顾怀之前淘来的藏书搬到太阳底下,莫莫给自己煮了碗面,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往外一步便是夏天炽烈的阳光,而她在屋檐的荫凉里小口小口地刨着面。
从离开大山进入苏州之后,这样的日子好像就越来越多了,莫莫知道顾怀有很多事情要去做,也渐渐习惯这样的孤单和寂寥,但偶尔心里还是会感觉有些空落落的。
她当然想过寻找一些事情打发时间,或者说学会某些东西来让自己变得更像一个要和他成亲的女子而不是侍女,但后来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倒不是因为什么配不配得上他的心思,毕竟从还在大山里的时候,他们的命运就连在了一起,哪里会在意这些呢?
她就是她,他也是他,从相依为命到现在他各地奔波,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莫莫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真的不会变么?
偶尔她是会自卑的,在自己学字的过程里,不可避免地要去看许多书,她看见书上那些知书达理,落落大方的女子,总是会觉得如果是她们站在顾怀身边,好像会更般配也更合适一些。
他已经成了故事里的人物,而自己还是那个小小的侍女。
收起碗筷,莫莫继续做着家务,她重新再后院里养了些鸡鸭,好像这样就可以冲淡一些寂寞与孤单,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已经捡了好几颗蛋,想起之前在山里她生了病,顾怀冒雨下山换了药和几个鸡蛋回来,替她压下了药的苦味,莫莫大方地将刚刚捡起的蛋煮了两个,剥开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坐在院子里,看着天空的圆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在远处,同样有人看着天空,然后朝身后的几道身影摆了摆手。
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他们纪律严明地散开,两个人动作利落地翻过高大围墙,借着夜色和花草的掩护,靠近那处还点着烛火的院子。
他们的时间不多,锦衣卫对这一片看得太死,等待了许多天,才终于等到了这一点空隙,过程中还不能引起任何动静,不然接下来他们会面临整个大魏京城锦衣卫的追杀。
对于这种用大批谍子来保护一个侍女的举动,这些黑衣人当然知道是因为什么,或者说正是因为近两年那个声名鹊起的靖北侯的原因,他们才能注意到这个在靖北侯成名之前就与其相依为命的侍女。
他们的动作很快,两个黑衣人已经到了小院外围,其中一个身段玲珑有致明显是个女人,她柔弱无骨地穿过半掩的门扉,只是一两个呼吸之间,就站在了那个呆呆看天的小侍女身后。
她并指如刀,却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落下,而是直接伸手捂住了小侍女的嘴唇,然后不顾她的挣扎,掀起一点侍女服,看清了她小腿上的胎记。
她轻轻点头示意没错,另一个黑衣人立刻快步上前,捆住小侍女的手脚,扛起她与女子一起消失在院落里。
片刻之后,他们越过高墙,出现在外面的巷子里,领头的人打了几个手势,立刻便有几人从不同的方向离开,如果锦衣卫发现了任何动静,他们便会成为接下来锦衣卫追索的对象。
但夜晚依然是那么安静,繁星之下的京城陷入了沉眠,领头的人看着黑衣人肩上的莫莫,眼睛里露出了复杂至极的目光。
他们消失在夜色里,几个呼吸之后,一道握着绣春刀的人影走过巷子的转角,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长长地打了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