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远离战场的辽人骑兵对那片山坡发起冲锋,这场发生于黄河支流南岸的战争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无数人死在了这片滩涂上,却依然没有出现那足以决定战争走向的转折点。
虽然从表面上看辽人确实占据了上风,但所有辽人将领都不太能开心起来,因为在一年之前,整个河北都还算是辽人的跑马地,那时候的魏人士卒对辽人的畏惧已经根植在了心底,大多数时间他们只能依靠城池和关隘死守,不敢在野外和辽人来一场面对面的拼刀。
然而现在呢?他们靠着火枪,靠着结阵,靠着京城和真定前前后后的胜仗有了信心,甚至敢于在这种平坦辽阔的地形与足足七万辽军死战,而最让辽人将领恐惧的是,这种以往他们最擅长的战争,居然没有在短时间内看见胜利的苗头。
魏人在改变。
随着四万步卒全数渡河,以及那支骑兵淹没了那片山坡,望楼之上的耶律洪带着其余辽人将领也到达了战场,在他看来,这一场由试探转变而来的决战,是时候落下帷幕了。
因为天色昏暗了下来,因为战场的主动权在他这里,他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去赢,比如借助黑夜以及骑兵瓦解掉魏人的指挥系统,比如将那片山坡攻下来斩掉魏人的主帅--然而他想不出来魏人怎么赢,那就值得压上一切。
当然,他不是没有觉得自己心急了一点,因为黑夜里的厮杀同样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但在得知后方遇袭,并不清楚顾怀派了多少人绕过前线赶赴河间地域的情况下,他并不想让这场战争继续僵持对峙下去。
在南岸有些松软的滩涂泥土上留下一个脚印,听着前方血肉磨坊里震天的厮杀声,耶律洪放开了指挥,他不再试图看到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也不再试图继续掌握战争的走向,因为他相信自己麾下的那些将领,相信大辽立国这么多年以来积攒下的军威与士气,他不忌惮于将战争回归最为原始的本质--人与任的厮杀。
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然后注意到了涨起来的河水。
有些奇怪,他想。
这里是黄河的支流,水不算深,不可能像大海一样有潮起潮落,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魏人搞了什么小动作。
可这有什么意义呢?
每一个将领都应该有的基本功,就是在河边扎营时至少隔个五里距离,防止上游束流放水,而辽军已经全员渡河,想要搞什么半渡而击水淹大军也不现实,难道魏人还想断辽军的后路?到时候战场上的魏人说不定都被杀完了。
耶律洪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魏人想做什么,但他还是下意识地让人前去上游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就像命运一样,派出去的人还没走多远,就骑马赶了回来,惊慌地喊:
“船,大船,魏人的船!”
完全降临的夜色下,罗通立在船头,看着凿毁堤坝后迅猛涨起的河水,脸色有些不安和期待。
不安大概是因为他没想到准备了那么多天,最后这份重任居然被靖北伯交到了自己手上。
他知道战场那边在发生什么,也知道自己是靖北伯最后的底牌,如果自己不能扭转战场的局势,那么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人都会死,毫无意义地死。
如同耶律洪想的那样,魏军确实在这条支流的上游建了堤坝用来束流,为了防止被辽人的斥候发现,这个距离还选得相当远--这么多天的积蓄下,水流已经具备了相当的威力,但还远远不够。
从一开始这个计划就不是为了用水流直接冲击辽人,而是为了让这条支流足以容纳下那些游弋在黄河上的大船。
河北水系多而浅,所以并没有水军,辽人也不可能防,但是黄河上依然有许多吃水很深的大船,这些大船以往用来载人载物,不太能进入支流,但在靖北伯到达前线的时候,便统一集中开始改造,然后囤积在支流的上游,等着放水后顺水而下。
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
感受着船身的颠簸,罗通快步走到船的右侧,他掀起篷布,一门门火炮出现在月光下,许多士卒按照之前的演练,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军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能听见战场的厮杀声,然后是跃入眼中的火光,整个南岸仿佛成了一片火海,无数人借着光亮继续挥舞着武器,对比之下北岸是那么的安静,好像所有人都集中在了南岸。
四万已经渡河的辽军步卒在冲击着魏人的大阵,他们前面是敌人,背后是黄河,狂风骤起,黄河之水奔腾而下,一艘艘大船在河面出现,组成了夜色下起伏的山脉,仿佛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许多注意到的士卒吃惊回头,然后便模糊看见了那些大船上闪过的火光。
然后,“轰!”
不知道是谁开了第一炮,连绵的炮声在河面响起,炮弹划过美妙的弧线落入人群,盛开的血肉像极了一朵朵花。
“后面!”
“是魏人,魏人在河上!”
“躲开,有东西落下来了!”
一时间原本已经要压过魏军大阵的辽人们陷入了彻头彻尾的混乱,许多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漫天的炮声,整个河北的大炮几乎全部集中在了这些船上,借着夜色和水流无情地轰击。
对比起步卒,骑兵受到的影响更大,炮弹满天乱飞,许多战马开始亡命奔逃,任凭身上的骑士怎么抽打也不停下,血战整整一天建立起来的优势,就这么被身后突然出现的攻击强行抹平。
一枚炮弹落下,火光亮起,照亮了不远处耶律洪铁青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