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上京。
坐落在城池中央的宫城,整体的建筑能够很清晰地看出游牧民族的粗犷风格,不过倒也融合了些中原文化的精致,其主体建筑是仿照那座大魏的宫城,采用木结构与砖石相结合,高大巍峨,但历经风雨却依然洁白如新的墙壁上,却不是龙凤呈祥、云水纹等汉族雕饰,而是骏马奔腾、猎鹰翱翔。
夕阳的余晖洒在琉璃瓦上,风拂过檐兽下挂着的银铃,荡出几声清脆悦耳的声响,透过镂空的窗棂,能看到摆放着装饰的几案,有来自中原的瓷器、玉器、书画,也有来自西域的金银、宝石,黄昏的阳光覆盖了地面名贵的羊毛地毯,浅浅地摸到了那张书案的桌脚。
再往上看,是金红交织的几巾,和魏人独尊明黄为天子之色不同,辽国尤以金红为贵,而一只手却从一旁伸了过来,握着毛笔的手微微一抖,便在那片金红上染上了些墨迹。
辽国皇帝耶律元看着那些墨迹,轻轻皱了皱眉。
作为一个正值壮年,年富力强的皇帝,任何人第一次看见他,比起略显普通的样貌,大概都会先注意到那双眼睛,锐利如鹰这种词语,以往都是加以修饰,然而在任何和这双眼睛对视的人看来,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丝毫不弱于被天空中翱翔的苍鹰盯上,下一秒便会用锐利的爪子撕破自己的喉咙。
所以他皱眉的时候,整个书房内的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角落里的内侍立刻感觉到了某种窒息感。
“可惜了,朕原本很喜欢这块案毡。”
沉稳而威严的声音响起,辽帝搁下笔,将批改完的奏章放到一边,站起了身子。
他走出了书房,走过廊庑与回廊,走到了议事厅,早已等候在此的左相和右相立刻站起身子,发自内心地恭敬向这位辽帝行礼。
“都说了,用不上这一套繁文缛节,该学的学,不该学的就少学点。”
辽帝摆摆手,扫了一眼墙壁上挂着的历代先皇画像与战功图,走到那张不名贵坐起来却很舒服的檀木椅上,手支侧腮,下巴微抬:“开始吧。”
一项项事情被辽国的两位宰相禀报上来,偶尔他们还会因政见不同而产生分歧,大多数时间辽帝都是沉默地听着,仿佛已经入睡,但只要他嘴唇微动,那些分歧与争吵便会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照左相说的办。”
于是便自然而然地开始下一件事情,这种议事会一直持续到夜里,和魏国皇帝与重臣开的午朝不一样,这位辽国的皇帝,更喜欢在这个时间来对一天的事情进行收尾。
其实在这位陛下登基之前,帝国的决策并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出的,大辽自草原起家,由不同的部落组合而成,拥有的兵力才是一切权力的基础,这也就导致了大辽易出权臣,甚至会出现几个实权王侯与宰相重臣吵得不可开交撸袖拔刀的情况。
但现在没有了,分散的兵力得到了整合,左右二相越来越像大魏的内阁大学士,对于整个辽国来说,那位陛下,是唯一的天。
“就到这里,”他说道,“说说南边的事情。”
“兵力已经往河间开拔,预计半月内便会彻底开战。”左相说。
“后勤补给没有问题,不存在被袭扰的可能,”右相补充,“而且已经开始往前线输送预备的兵力。”
“一整个冬季掳掠的汉人奴隶已经分发了下去,中间有些强占售卖的情况,清算得差不多了。”
“火枪和火炮的仿制出了点错,有些关键的东西匠人没有摸透,”右相顿了顿,“这导致威力和射程有所不如,而且征调了太多工匠,所以影响到了马铠的制造。”
“重骑兵现在有多少?”
“四千,全部拉到了前线,死完了几年内都再也凑不出来。”
“只有四千?”
“最好的马,最强的人,最重的马铠,他们身上的一根毛都值不少银子,你是不是忘了当年进中原的时候太宗只有一千重骑,也破了过万敌军?”
“我不通军事,但我觉得应该多做些准备,别忘了魏人京城发生的事情。”
“够了,”眼见左右二相又要吵起来,辽帝轻轻训斥,“这一次,朕不想再看到那种意外。”
他摆了摆手:“都下去吧,司徒鄢留下。”
角落里的年轻人沉默地站定,左相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和右相一起离开了议事厅。
大厅里安静下来,辽帝闭目养神,过了片刻,才说道:“知不知道朕要你留下来做什么?”
出使魏国归来,比起之前更加成熟的司徒鄢回道:“臣之前上了给萧奇萧将军辩解的折子。”
“他打了败仗回来,所有人都把他当瘟神,你为什么想要拉他一把?”
“因为臣觉得萧将军没有犯什么错,”司徒鄢说,“而且也隐隐觉得陛下应该是不想重责,才会把萧将军关了这么久却没问斩。”
辽帝看着他,嗤笑一声:“也就你敢这么当着朕的面猜朕的心思了,连你那位做左相的父亲,也不敢说这种话。”
然后他的笑容慢慢收敛:“但这一次,你猜错了,朕不是不让他死,是想让他在合适的时间死,这样多少会死得有用一些。”
司徒鄢沉默片刻,鼓足勇气对上辽帝的双眼:“陛下还想清洗一遍朝堂?”
“总得腾些位置给新的人,不是么?”辽帝站起身子,“打下魏国,就该有一场变革,打不下魏国,就证明现在的朝堂里废物很多,反正都得再犁一遍,迟早的事情。”
他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的父亲姓司徒,却能一路做到左相?不只因为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该说,也是因为朕一直觉得,只有耶律和萧这两个姓氏的朝堂,太无趣了。朕之前听过一个叫黄巢的汉人的故事,总觉得有些事情,大辽也未必不能主动学一学。”
司徒鄢浑身发冷,但额头上却满满的都是汗迹。
黄巢杀尽了士族,这位陛下便打算杀尽那些从草原一路跟出来,尸位素餐不思进取的上层么?
眼下可还在魏辽国战
他从来不觉得辽国的陛下是个喜欢和臣子聊闲天的人,眼下既然把自己留在这里,就必然是因为自己在陛下的宏图里有一个对应的位置。
司徒鄢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跪了下去:“愿为陛下手中利刃。”
“看看,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辽帝说,“你的父亲心不够狠,所以不适合做这个人,你也姓司徒,你会是那个合适的人么?”
司徒鄢平静了下来:“臣斗胆,请陛下下旨,允臣彻查萧奇里通敌国一案。”
“嗯,准了。”辽帝摆摆手,就像是在吩咐今晚要吃什么那么简单。
他走到桌边,动作轻柔地拿起墨块,说道:“上次让你多临摹些他的瘦金书帖给朕看看,你偏要说学不来神韵不敢献丑,这次你可是跑不掉了,朕替你磨墨,写不完两张大纸,可别说朕不放你出宫--不过那位魏国的靖北伯倒也真真可恶,朕和你一样喜好中原文化已久,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么一位在世大家,结果不好好把那本《明月集》填满多留些字帖,反而跑去治政打仗给朕添堵,实在是不务正业”
司徒鄢站了起来,先去一旁内侍端着的水盆里净了手,然后走到桌边,握住了那支笔。
像是溺水之人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