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有很多高姓大阀,虽然自科举之后,世家门第有所衰落,不再像之前那样牢牢把持着朝政,但对于地方的影响力,是连地方官府都比不上的。
而要谈到大魏的世家,清河崔氏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一个姓。
清河是一片富庶的原野,虽然地处河北,但比起其他地方少了些壮阔,多了些明秀雅致的气息。巡视地方的队伍到达清河之后,骑着踏雪的顾怀走过城门,便看到了道路两旁连绵开去高低有致,白墙黑瓦的民宅,即使是冬天,也还能看见济水上的风车静美地转着。
青池石桥,溪河长堤,不像是在北方,反而更有些幽静的南方风景。
而对于清河的崔氏,顾怀这一路也从随行官员的口中了解了很多。
崔氏是地方大族,但不是到了魏朝才变成门阀的,严格来说,自从两晋开始,他们家就有人在做官了,一直到魏朝,几乎每一代都有人在朝中为官,从未间断。
刚听到这儿的顾怀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可片刻后心算了算,才突然发现两晋离魏朝已经有了八百余年,这也就意味着这八百年来无论世道变成什么样,王朝变迁沧海桑田,清河崔氏一直没有断掉他们的传承,一直拥有着不低的地位。
这是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数字,八百年前崔氏便在清河扎根,这么多年下来,他们到底有多么深厚的底蕴?
顾怀问出了这个问题,然后便有官员回答道,良田万顷,家财无数,还不是最重要的,这些高姓大阀之所以能延绵长久,是因为他们极重视教育。
他们把教化传承看得最重,将家训奉为至理,八百年下来,不知道出了多少名士,南北朝他们保住了门第,隋唐时他们适应了科举,到了唐末藩镇割据,魏朝统一天下,他们依然会派出家中子弟做官,然后静静地待在清河看着世道变迁。
而且崔氏还出过几任皇后,其中中央与地方世家的博弈暂且不论,单说根系蔓延到这种程度的庞然大物都还没被朝廷清洗,可见崔氏有多会明哲保身。
如今的清河,各级官员几乎都与崔氏有断不开的联系,一些官职甚至就是由崔氏子弟担任,但也没传出来什么压榨百姓为非作歹的消息,反而颇有教化乡里治理有方的名声,就算是辽人南侵,河北北端的百姓都跑光了,清河也是受到影响最小的地方之一。
也难怪之前那位郑功会说出那样的话了,以为顾怀早就把主意打到了清河崔氏,只要能有这种地方大族鼎力相助,政令推行之类的便再无阻碍,而要是顾怀的幕府能有崔氏子弟担任官吏,那么这个匆匆搭建的府衙对河北的掌控力也会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但顾怀一开始定下行程确实只是因为顺路,所以当他来到清河时,依旧没有想好该用什么样的姿态上门拜访。
他唯一一次与这种世家打交道,还是在江南,马踏临安之后,清算那些与白莲教有过勾结的地方大族,如今是要请别人帮忙,自然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可想来想去,自己身上好像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打动这种传家近千年的门阀。
怀着这样的烦恼,一月十九,他和几十位随同的官员一起进入了清河。
其实清河除了崔氏,还有其他几个大姓,然而很少有人知道的是,那几个姓其实都算是崔氏的分家。
世间的事一旦过了特定的时间,就很少会有人去追究过往,清河诸姓中哪怕底蕴最为薄弱的钟姓,也绵延了几百年,甚至远长于大魏的国祚,一代又一代的人死去,当初清河崔氏做过的那些事情,早就随着时光淹没在尘埃里,除了去崔氏祠堂旁边的藏书楼里查看每一任崔氏家主的手书,或许已经很难一窥历史的真相了。
平日里除了钟姓,其余几姓的家族成员都居住在城外的庄园里,而就在顾怀的行辕大张旗鼓地进入清河时,钟姓的家主也匆匆走上一驾马车,然后轻声嘱咐道:
“去城外。”
一路颠簸,钟姓家主一直都皱紧眉头思考着什么,一直到马车停在一处庄园外,他才惊醒过来,然后快步随着仆从走进了有些暗的祠堂。
其余几姓的家主果然也已经到了,坐在最上首的便是崔氏如今的老太公,须发皆白,看起来是个温和慈祥的老人,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老太公当年还在大魏内阁的时候,却是出了名的城府极深老谋深算,告老之后,他的二儿子又做到了吏部侍郎,如今已经辞官,还在朝堂上做官的已经是崔老太公的第三代长孙,如今在大理寺任职。
其实不仅是崔氏,清河的几个大姓,都有家中子弟在朝中为官,平日里未曾表现出来,却都以那一代的崔氏长子为首,隐隐抱团形成一股极为可怕的政治力量,而在做官之外,士农工商各个阶层也都有涉及,这种种举措都是为了确保家族的延续,而事实证明清河诸姓在这一点上做得也都极好。
所以类似眼前这种诸姓家主齐聚的议事,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在钟姓家主走入祠堂的时候,六个座位上的皓首老人几乎同时看了过来,他们的动作很慢也很迟钝,倒并不是轻视清河诸姓中最薄弱的钟姓,而是因为他们实在太过苍老,老得几乎都快动不了了。
很快有下人送上烫好的毛巾,钟姓家主将它覆在脸上,感受着那份灼热慢慢清除掉疲惫,其余老人都沉默地等待着,仿佛这是一个必要的仪式,片刻之后,他取下毛巾快速地洗手、洁面,恭恭敬敬地去祖宗牌位前上了香,然后才坐到椅子上,像其他人那样隐入了黑暗里。
“他进了清河,”钟姓家主是这些老人中最年轻的一个,所以由他打破了沉默,“我还没有来得及见他一面。”
一位老人说道:“而且关于他的事情传得已经够多了,见不见都一样。”
又有老人问道:“他代表着那位,那位是什么态度?”
既然是延绵近千年的世家,对皇权还是会有一定的敬畏,所以这个老人只是很笼统地用“那位”代指刚刚登基的天子,一旁的崔老太公终于开口道:
“这里是祠堂,说话不用遮掩。”
老人点点头:“那么,那位是否知道我们与辽人之间的那些事情?这次他来,到底有没有其他意思?”
“不要用这种犯了错之后惶恐不安的语气,我们做错过的决定或许很多,但不包括这一次,”崔老太公说,“没有人能预料到京城发生的那些事情,也没有人能预料到辽国南侵会变成这样虎头蛇尾的事情,上一次清河崔氏选择依附魏朝,换来百年安稳光景,那么这一次依旧有必要再赌一次辽人是不是需要有人帮忙管理汉地,毕竟他们不可能把汉人全杀光。”
老人们沉默着点头。
“而且如果我没猜错,新帝的态度也许还不如他的态度重要,”崔老太公继续说道,“因为他现在就在河北,就在清河。”
祠堂里安静下来,几位老人都没有对这番话表示出质疑,这代表着他们知道很多事,知道那位天子与顾怀的关系,知道顾怀的行事风格,知道顾怀想做什么,或者可能会做什么。
“或许我们可以表现出足够的诚意,”有老人说,“他想经略河北的态度表达得足够明确,这一次来清河,不管有没有其他意思,但至少我们也可以主动加入这个过程,而与辽人的联系也不必断掉。”
“两头下注?”崔老太公轻轻笑了一声,“我见过、听过很多世家都这么做,以为旱涝保收,赢不了太多的同时也不会输,可他们最后的下场,往往就是连祖宗的灵牌都落到地上被踩了个稀巴烂。”
他说:“你年轻时我就觉得你蠢,本以为老了怎么也能好上一点,可没想到还是这么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