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瞅了一圈儿,目之所及都是光脑袋的本地僧人,没见有外人在场啊,莫非景萧师叔祖真是老糊涂了?唉,昨日来这里的路上还期盼着天降高人、出手相助,现在看来只能在其他寺长老们沆瀣一气的形势下孤军作战,能挺多久挺多久罢了。
“阿弥陀佛,”坐在首位的曲莲长老冲其余五位长老合十行礼。曲莲是已故珈宝上师的徒弟,今年六十五岁,双目清明中正不斜视,就是苹果肌松塌,嘴又有些内凹,乍看像老太。人品还过得去吧,管理蓝菁寺的俗务也没出过什么差错。然而同为名寺堪布的陆锦明白,坐这个位子的人只知与人为善、洁身自爱是不够的。当然他陆锦也好不到哪儿去。
耳中听曲莲接着说:“各位长老事务繁忙,老衲也不兜圈子了。自打老衲十来岁出家,拜在珈宝上师他老人家门下……”
听曲莲提到珈宝,陆锦下意识地瞅了眼曲莲头上那顶梵天七宝法冠。回想珈宝声名显赫的一生,最终栽在自己心术不正的私生子梓溪手里,让人无法不唏嘘。
“……这几十年来眼见咱们六寺纷争不断,内耗惊人,将佛门清静之地搞得剑拔弩张,实在有违出家人本分。现如今,便是江湖门派都能和睦相处,身为寺院长老,我等一面教导弟子名利皆为镜花水月,一面指挥他们抢地盘、四处巴结有钱的香主,实乃误人修行,百年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列位尊师和佛祖?”
这番话说完,在座的长老以及站在后方的随行者都纷纷点头,除了陆锦和他龙螈寺的弟子们。陆锦禁不住又一次想起陌岩。师父,徒儿要是弄丢了您辛苦经营多年的家业,将来可确实没有颜面再见到您。
“所以老衲赞同常树长老的提议,将六寺合为一寺,成立联合长老会作为主管部门。无论每寺原有库藏、封地和僧众人口是多是少,一律统一口粮,每人每月的单金按照职务和级别发放。谁都可以去其他寺里的藏书阁借书,有香主请做法事,去哪个寺做都是一样的,捐款归公,再由联合长老会平均到每个寺。
“最妙的是,各寺可大幅削减武僧人数。本来嘛,寺庙又不是武馆,将大量人力物力投入到习武中,还能剩下多少时间和精力来修行?人生苦短,每日勤劳精进还未必能悟道呢。”
听完这番话,陆锦一颗心凉凉的了。他不相信口才平庸的曲莲自己能想出这么些道道儿,还不都是常树背地里给他吹的风?眼见其他人都在频繁点头,陆锦连忙将自己一路上想好的论据和盘托出。
“曲莲长老的话有道理,贫僧也感谢长老为佛门和僧众所做的考量。然而六寺虽同属喇嘛国,各寺的历史、宗派、教务多有不同,想要统一管理实不可行。举例说来,我们龙螈寺以唯识宗为主,僧众多是善于思辨,注重逻辑推理之士。尊卑辈分不甚严明,晚辈们可以自由挑战长辈的理论。寺里鼓励外出云游,与外寺甚至民间多做交流。
“印光寺为律宗,从上至下谨守清规戒律,僧众私人物品极少,以消除欲望为终极目标。贵蓝菁寺为净土宗,终日香火法事不断。而白驹寺修禅,需远离纷扰。瑟塔寺则以习武为传统。这种情况下,整齐划一的管理实难进行。”
陆锦说完他的反对理由后,似有不少听众对他的意见也表示支持。
“陆长老此话差矣!”对面的常树扬了一下那对金刚眼上方的粗眉,声如洪钟地说,“具体事务,还是由各寺自己说了算嘛,外人又不干涉。只有关乎所有人的大事才由联合长老会决定。”
你现在说得好听!陆锦在心里嘀咕,等钱财和封地都上交了,那还不是任人拿捏?但这话要是公开来说,就等于撕破脸了。
“合为一体也没用啊!”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女声在殿内响起。和尚庙里怎么会有女人?众人自是一齐循声望去,见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站在入门处,一身运动装,梳着高高的马尾。女孩的相貌嘛,陆锦一个出家人不好多做美丑方面的评论,只能说在周围一圈光头的簇拥下,如鹅卵石堆里冒出朵兰花。
那对线条明晰的眼睛怎么能如此灵动呢?看人时全无这个年龄的女孩应有的羞怯,几乎是一把将对方从人堆里提溜出来,转一个圈,从外到内看个通透再给扔回去。两条细长的眉毛各自有着鲜活的生命,粉嫩没涂唇膏的小嘴没来由地让人心生畏惧。
“没听过老话吗?”女孩接着说,“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离婚。”
“啥?”从女孩背后蓦地窜出来个男孩,貌似被最后那两字惊到了,紧张地盯着女孩的脸。从陆锦坐的方位只能看到男孩后脑,据衣着和背包判断也是先进世界来的游客,且家境相当不错的。
场中几位长老交换了眼神。六寺讨论内部事务本不该有外人在场,然而长老们自恃身份,不至于亲口出言驱赶。曲莲遥望了一眼站在女孩附近的一名杂务僧,对方会意,正要做声。不料女孩机灵得很,不给那人开口的机会,自己就连珠炮般地开讲了。
“头些年争来争去的,为了什么?地盘、香主、谁当老大哥、自家佛堂里的金身是18k还是24k的。合着突然之间这些就都不重要了,一个个由仇人变亲家、俗人变圣人?比谁的拳头硬,至少还光明磊落。直接把对方家里的封地加自己的名,积蓄装自己腰包里,这不是耍无赖吗?话说都几十岁的高僧大德了,要点儿脸行不行?”
“噗——”她身边的男孩笑喷了。依旧是眼中只有她一人,在场的其他人对他来说形同不存在。
“卫小羽!”一直站在常树身后的那个外来年轻男人朝门口的方向训斥道,“不是告诉你们别来掺和的吗?”
陆锦见女孩双目半眯,预知接下来有人要倒霉了。
“常老师,我们学生出来游山玩水,遇上不讲理的事在一旁说句公道话,就成了‘瞎掺和’。您作为全职高中老师,假期不备课跑去乌烟瘴气的寺庙里挂单,与和尚们烧黄纸拜兄弟算计同行,这难道算为人师表?学生看不懂了。”
“哪来的目无尊长的野丫头片子?”常树火了,于座位中站起,一身武僧服的袖口和腰带束得紧紧的,僧袍被自身散发出来的罡气鼓胀,像是随时会爆开,将在场僧众炸个血肉横飞。“给我轰出去!”
“瞧瞧,瞧瞧,”女孩佯装委屈地冲身边众人说,“他仗着年长、比我力气大,就敢公然欺负我。我好办呀,随时拍屁股走人。你们大家可是要跟他相伴到老的,合并之后还不得被他按到地上蹂躏?好日无边呀,真是想想就酸爽。”
随后冲身边的男孩说:“把你手机拿出来,将这位德高望重老前辈接下来暴打小姑娘的全过程录成视频,到山下广为传播,我看以后谁还敢去他庙里烧香?”
见场面快要失控,曲莲长老于座位中起身,平摊双手。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常树也坐回原位。
“双方均有道理,然而你我空门遇上难决之事,不妨请求佛祖指点……请‘世尊意’!”
下方的几个僧人似乎早就在等这句了,立即转身朝偏殿走去。片刻后抬出一张长桌,桌上有个红木雕花的罩子。僧人将桌子摆到大殿正中央,罩子取走,露出一块二尺来长、三寸来厚的青石板。
曲莲步态庄重地走到桌前,双膝跪地,朝桌子顶礼膜拜,其余长老们于座位中肃立。曲莲起身后朗声说道:“我等喇嘛国六大寺弟子,不知应否将六寺归一管理,今日诚请本师释迦牟尼佛祖指点。”
场中先是鸦雀无声,随后有僧人开始窃窃私语:“诶?好像有字了?”
“真的有字,是、是个六字……还有一个字,六合!”
陆锦伸着脑袋望向石板,果然是“六合”二字,当下在众人的叫好声中万念俱灰。莫非佛祖也认为他陆锦不配做一寺之主,倒不如将龙螈寺拱手让人,方不糟蹋了祖宗基业吗?
“哎,等等!”有人叫道,“后面还有一个字,是、怎么竟是个‘彩’字?什么意思啊?”
人影一晃,常树身后那个常老师蹬蹬几步走到大殿门口,指着那对男女学生道:“卫小羽,姚诚,是不是你俩捣的鬼?这里的人根本不知道有六合彩这种彩票存在。卫小羽你昨晚深更半夜外出,那三个字是你写的吧?竟敢假传佛祖旨意,这是活腻歪了吗?”
女孩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正中下怀”的坏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片薄薄的长方形平板,伸手将晶晶亮的一面呈现到老师面前。“常老师,这俩人你认识吗?就算不认识,也该知道我和姚诚都不是光头吧?”
常老师望着女孩手中的平板,整个人被钉在原地。怎么?陆锦心想,莫非宝物还真被人动了手脚?女孩这时已将平板递给一个僧人,僧人一溜儿碎步来到曲莲面前。曲莲仔细审视罪证后,和善的面孔泛红,气得打颤的双唇里吐出一句命令:“把欧玉擎和富鸣忻二人叫来问话!”
陆锦觉得曲莲的愤怒不像是装的,所以欧富二人的把戏多半是常树指使的。
“回堪布,”立在曲莲身后的一名寺中长老探出一步,道,“那二人今早去各个田庄收租去了。”
常树呵呵一笑,“对这种舞弊的小人,回来后定要严加审问。只是眼下长老们难得聚到一处,合并一事还是应尽快有个决断。”
“这不很简单的事儿吗?”门口的女孩收回平板时说,“喜欢睡在一起的,就让睡一起报团取暖呗。不愿意的,还硬把人绑到炕上来吗?你们五个寺合并,叫他们龙什么寺来的单过就是了。将来你们一帮人的日子越过越红火,馋死他们不好吗?呵呵。”
常树这回当没听见,正色冲陆锦说道:“我这人说话直,陆长老莫怪。若是陌岩长老或者鹤琅还在贵寺,合并一事不提也罢。只是自打陆长老上任以来,龙螈寺的光彩便大不如前啊!我也是替你们千年古寺忧心,莫要毁了祖宗基业,误人子弟。”
陆锦明知常树刻意污蔑,被他当众这么一番羞辱,却也少不得面红耳赤,几乎就要夺门而出。
常树坐回座位,却还没完,“陆长老的佛学修为我是信得过的。然而身为一寺堪布,首当其冲是佛学的传承。不才手下有名俗家弟子,想向陆长老的高徒请教佛学,不知陆长老肯否赐教?”
不用问,常树口中的这名俗家弟子,便是他身后当了老师的养子无疑。陆锦见那人天生一副咄咄逼人的精英模样,又是常树从小培养大的,佛学功底不可能差。自己这次带来的几个徒弟虽然也都是勤奋正直的好孩子,口才上怕是敌不过那些能言善辩的外来人。
“不公平啊!”与女孩同来的男孩这还是首次公开发话,“俗家弟子就该与俗家弟子较量才合适。巧了,不才我正是龙螈寺俗家弟子,要不然怎么会大老远跑这儿来呢?常老师,咱俩今日就当着诸位长老的面探讨一下佛学,好吗?”
“姚诚!真以为我治不了你了?”
“师父,这……”陆锦身后的大徒弟凑到他耳边,问。
陆锦打量着正迈步走向佛堂中央的男孩。蓬松的短发下是洋气的眉眼,一身松柏叶色的新式服装陆锦叫不上名堂,依稀听人说过,男孩手上缠的物件叫“手表”。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看似与佛门毫不沾边的公子哥儿,却让陆锦没来由地想起了师父。
那一世的陌岩六岁出家,八岁时没去其他佛门新秀争相加入的昊渊佛学院,而是执意要去民办学堂,学那些俗世的知识。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五年后通过佛学院会试,一个人辩八位考官也没落了下风。
陆锦自打跟了师父后,但凡师父在公众场合亮相,哪次不是气压全场、风华绝代?眼前这个俗世少年乍看养尊处优,一心系在小女友身上,于众位佛门大德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到佛堂中央,却为何让陆锦悬着的一颗心踏实下来,胸中重拾旧日那份高山仰止的崇敬感?
“姚诚,”他假装熟稔地冲少年说,“那你就跟常老师和各位师伯们好好讨教吧。”
坐下后,待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场中两个青年男子的身上,陆锦脸一歪,两股热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