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陛之上,成功入道的大夏圣上虽然在笑着,但是所有人都能够感觉到一股隔绝于天地众生的疏离感。
就像柯黯然这位近侍的感受一样,以天圣民三才作为道统的根基之后,大夏圣上变得越发非人起来,虽然脸上还有喜怒哀乐,但是这种喜怒哀乐更像是带着一张面具,表现出一个人的模样。
但实际上,那面具下面人的表情和如今在天京各大书院树立起的圣人之像一样,看似悲悯苍生,实则冷眼旁观。
这样让此时大夏圣上的处事手段和之前大相径庭,之前大夏圣上还会因为自己的喜怒哀乐,对事情有明显的偏好,但如今,以冷眼旁观看待世人的大夏圣上只会寻求最有利于自己的解决方案,即使在这个过程中损失了他作为圣上的威严也在所不惜。
而这也是如今大夏圣上最大的优势,那就是看似周铁衣为民请命,掌握着民意,但天下最大的民意仍然是大一统的皇权,百姓们仍然相信圣皇治世。
所以无论周铁衣掀起多么大的风浪,大夏圣上只要不出昏招,他稍微退一步,就会让周铁衣骑虎难下,在诸子百家和天下百姓眼中,从能臣向着佞臣转变,那么之前无论多大的功绩,都会显得居心叵测。
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之中,只要没有绝对的势力掀桌,那么皇权就先天立于不败之地。
正如当初周铁衣和大明宫主对弈一样,无论他使了多少手段,在这个棋局的规则之中,周铁衣就不可能胜过两百年未尝一败的大明宫主。
既然结局已经定了,那么棋下在四角星位还是天元,结果其实都没有变化。
所以这棋局一开始,周铁衣就笃定自己是不胜之局。
不胜之局,但却并不意味着自己是必输之局。
因为自己不胜,却可以引导对方犯错,只要对方犯错,那么对方也赢不了这局棋。
皇权在这个圣人不出的时代依旧是至高无上,是民心所向,就像是手持不破之盾和不败之矛一样。
而能够让对方犯错的,就只有皇权本身,只有以子之盾,攻子之矛,才能够让大夏圣上真正露出破绽。
这也一直是周铁衣在引导的。
从上书乾坤二策,再到梦见紫霄道宫,周铁衣怎么可能预料不到天人感应理论。
就算没有柯黯然出现,在合适的时机,周铁衣也会启发另外一个人提出天人感应理论。
不过这个世界的天人感应理论和前世终究还是有细微的区别。
前世董仲舒之时,天人感应的核心是君权神授,给君权以绝对的合法性,形成一个大一统意志,再通过影响君权,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为大一统王朝奠定基础。
最后儒家掌握着天人感应的释经权,从而起到约束君权的作用。
可惜很多东西都是想得很美好。
即使是董仲舒这位儒家能人,在想要用‘天人感应,帝王失德,降下灾祸’来约束汉武帝的时候,仍然被汉武帝贬入死牢,最终不得不做出妥协,终其一生,不再言汉朝天人祸事。
而这个世界的天生民三才感应策和天人感应看似相似,却又有截然不同的道理。
首先这个世界神道被皇权定义为恶,所以即使从历史上来看,这个世界的五帝是真正意义上的君权神授,但仍然被否定了,甚至提都不能够提及。
其次,因为有道统的原因,所以修行者们都意识到自身的力量来自于众生,无法单独存在,所以理所当然的,天圣民三才策里面,圣皇之权并非来自于天,而是君权民授,同时民作为君父之子,不能够言君父之过,所以借天来警视。
这也是当时大夏圣上问周铁衣是谁的忠臣,周铁衣回答道,大夏圣上是谁的皇帝,他自然就是谁的忠臣。
因为两者无论是君,还是臣,他们的权力都来自于民,大夏圣上无法否定他是大夏百姓的皇帝,那么就无法否定周铁衣是大夏百姓的忠臣。
周铁衣看向御座之上含笑,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圣上,回答道,“臣闻天民之间有圣君,夫唯圣君修道德,因此群臣用力,百姓安乐,天降祥瑞以示之,不过天道有盈亏之理,而今天降灾祸,百姓疲敝,因此有神孽祸乱天下,小民状告朝廷,不知圣君当如何自处?”
周铁衣的回答也是问题,当他问完之后,整个金銮殿鸦雀无声,右将军一系的武勋们眉头紧皱,诸子百家的文官们跃跃欲试。
唯有大夏圣上眼中那轮日晕,光辉忽暗忽明,似乎在做某种斗争一样。
修行到了三品道统之后,会越发唯心起来,当时李剑湖修行儒家的浩然正气,就是因为差点没有过自己心里一关,所以才引起浩然正气反噬。
而大夏圣上的此时也一样,在选择《天圣民三才感应策》之后,他就需要完善自身的道统理论,而天降祥瑞,是圣上修道德的奖赏,这作为天圣民三才感应立论之一,反过来百姓不安,天降灾祸,就是圣上失德的表现。
这也印证了现实的情况,正是由于大夏圣上想要修道求长生,所以暂时舍弃了自己作为大夏定海神针的责任,才有后来诸多的问题。
这是一次自我道统的叩问,如果大夏圣上否定了这点,那么他才进入三品,建立起来的道统就会如同空中楼阁一样轰然倒塌。
御座之上,大夏圣上眼中忽明忽暗的日晕光辉以近乎克制不住的趋势向外扩散。
同时大夏圣上也维持不住脸上那仿佛隔着尘世喧嚣,冷眼旁观的笑容,他的表情忽而狰狞,似乎下一刻就想要将喝问出这个问题的周铁衣拿下,打入天牢之中。
与此同时,从大夏圣上身上席卷来的力量将金銮殿上的百官都拉入虚幻的道统旋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