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看到这件诡异华服的人都不寒而栗,然而比起衣服,风间琉璃柔若无骨的舞姿更令人毛骨悚然,脊背发冷。
这只黄泉深处的厉鬼就像是在……婀娜求欢。
“那件衣服上的花纹是龙文?”恺撒微微皱眉。
“比起龙文,更像是我们在一起高天原的鸟居前看到的那种诡异文字,也就是日本的神代文字。”楚子航低声说,“我说的是那座海底古城高天原。”
一束暖黄的灯光打在舞台的一个角落,穿着金色长袍的男性人物登场了,他戴着古老的木雕面具,脚下的步伐踩着“折足”,他缓缓地靠近伊邪那美,舞台上的两人之间明明没有任何障碍,他的步子却迈出了一种蜿蜒而艰难的感觉,就像两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和崎岖古道。
所有的观众都能看得出他正在跨越艰险寻找伊邪那美,因为男人正是日本神话中的父神,伊邪那岐,伊邪那美是他的妻子。
伊邪那岐终于来到了伊邪那美的近前,一扇绯红的木雕门从舞台的侧面被推至两人中间,饰演伊邪那岐的男人轻轻扣响朱红的门扉。
“可惜你不早来,我已吃了黄泉灶火所煮的食物了。”伊邪那美微微叹息,“但承亲爱的吾兄远道而来,我愿意回去……且去和黄泉之神相商,请吾兄切勿窥看我。”
这样说完,风间琉璃饰演的伊邪那美以死者葬服的衣袖遮掩自己苍白的面容,身躯微微颤抖,历时甚久。
门外的伊邪那岐命却经受不住这么漫长的等待,他悄悄推开门扉,然后取下头顶左髻所插的木栉,从木栉上轻轻掰下旁边的一个栉齿,用神力点起火来。
燃烧的木栉照亮了漆黑的神殿,伊邪那美恰逢其时的从衣袖中抬起头来。
伊邪那岐看见自己的妻子身上爬满了蛆虫,死人的白骨和骷髅挂满了她的双臂,那张苍白如死人的脸上脓血流溢,大雷在其头上,火雷在其胸上,黑雷在其腹上,拆雷在其阴上,稚雷在其左手,土雷在其右手,鸣雷在其左足,伏雷在其右足,合计生成雷神八尊……那是一具腐败的女尸,瑰丽的华衣化为了死者的葬服,妩媚的舞蹈变成了招魂的幡姿。
伊邪那岐惊恐地从大殿之中退出,沿着他来时的路仓皇逃离,而与《古事记》原著不同的是,此时风间琉璃饰演的伊邪那美并没有追赶出去,而是滞留在大殿中。
伊邪那美静静看着伊邪那岐离开的方向,用嘶哑而瘆人的语气淡淡地唱道:“吾兄,你实乃伤透我心,但这一天的到来我早已料到,是兄长你毁约弃誓在先,婚约已成过往,就休怪我的怨恨从黄泉之国贲临人间,我要将你打造的人间化为死魂的炼狱,我要将用你最得意的孩子缝补在我的褴褛衣衫上,我要将你的魂魄拘禁在我的身躯中,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风间琉璃饰演的伊邪那美用人世间最清美的声音唱出黄泉中最恶毒的诅咒。
剧目来到了尾声,风间琉璃率先隐入幕后,温暖的金黄色灯光笼罩了舞台,伊邪那岐唱诵着美好的诗歌登场,巨大的圆柱从舞台的地板下缓缓升起。
那就是彼时的日本,在从海底升起的一根擎天玉柱,大地荒芜而空旷,伊邪那岐在绕着柱子走出完美的圆形轨迹,风间琉璃饰演的伊邪那美此时再一次登场,惨白的妆容和狰狞的葬服不再,她穿着华美的朱红色嫁衣,两人在正对着观众席的圆柱前方相遇。
“啊呀啊呀,真是一个好女子!”伊邪那岐惊讶地说。
“啊呀啊呀,真是一个好男子!”伊邪那美也惊讶地回应。
两人一面唱合一面共舞,在歌舞中两人结下了婚姻的契约,这是一场浩大的神婚,他们在从海底升起的洪荒巨柱上繁衍了无数的后代。
“我会永生和永世的爱着你,用我的一切爱你,我已忘却了你的身份,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妻子。“伊邪那岐说。
“若是有一日,我的美丽不再,神力尽失,化为黄泉伥鬼,你是否依然爱我?”伊邪那美问。
“爱,哪怕那日你化为腐尸,穿着血腥丧服,哪怕那日你化为枯骨,我都依然爱你。”伊邪那岐高声唱喝,“若是某一日我背弃誓言,就让我的人间化为炼狱,让我最得意的孩子缝补于你的衣衫中,让我的灵魂囚禁于你的身体内,生生世世永堕黄泉鬼道。”
“好,那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夫君。”伊邪那美说。
“我懂了,是倒叙。”贵宾席上的恺撒忽然说,“风间琉璃这部戏剧采用的是倒叙的手法,他出场的时候是故事的结尾,那时的伊邪那美在黄泉之国,是一个人,然后是伊邪那岐背叛她的部分,她坐在大殿里对伊邪那岐施以恶毒的诅咒,因为伊邪那岐背弃了曾承诺她的誓言,最后便是他们相遇的部分。”
“不,不是倒叙,是回忆。”路明非指着舞台上依然没有退场的风间琉璃,“从始至终,这个故事都只有伊邪那美一个人,风间琉璃饰演的是伊邪那美的回忆,回忆是倒流的。”
“因为从剧目开始的时候,那个伊邪那岐已经被她杀死了,伊邪那美实现了她的诅咒,黄泉之国和人间互通,大地回归了荒芜,伊邪那岐的灵魂被她囚禁在雪白的袖袍里,伊邪那岐的三个孩子天照月读和须佐之男被伊邪那美缝补在自己的衣袖上……她重得了美貌,却失去了一切。”路明非说,“所以伊邪那美的出场才会那么哀婉又落寞,她最开始的表演是独角戏,因为这个世界只剩她一人,就像个……饥渴了好几千年的怨妇。”
“所以风间琉璃的确新编了《古事记》,故事的结局被他改成了伊邪那美的胜利。”楚子航说,“这样的篡改已经不能用数典忘祖来形容了,这简直是大逆不道,只怕很容易招致那些传统歌舞伎大师的抨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