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下抱着一块他认为很不错的石头往前走,刚才他和石匠打赌说已经学会了在石头上雕刻纹路的手艺,他跑到采石的地方挑选了一块比较平整的石头兴冲冲的往回走,心想着一定让石匠认输。
走着走着,远远地看到半截院墙里的三匹马和人,他的心狂跳起来。
通过蒙上一层灰尘的镜片他看见了朝思暮想的、儿子一样的塔斯哈。
他怀中的石头猛地掉落在地上,恍惚想起血淋淋被绑在刑架上挨打的塔司哈,佐佐木扬起那条又粗又长的黑皮鞭抽打在血肉模糊的塔司哈身上,塔司哈毫无畏惧的挺胸怒怼凶狠的佐佐木。
近在咫尺,近在咫尺啊!我的塔司哈就在我面前受到了那样的酷刑。
而我和那些刽子手站立在一起毫无作为,当时的镜片没有蒙上灰尘,却没有认出他,让他差一点儿殒命在那个大院里。
我有什么面目见我的塔司哈?
他愣愣的站在那里,甚至有一种想转身逃离的念头,但是他的腿就像被定在原地一样无法移动。
塔斯哈把莫日根递给身旁的杜鹃,他紧紧盯着那个迟疑的望向这里的人。
他脸上的表情僵住了,猛地转身看向娘和爷爷,杜鹃看了儿子一眼,一声不吭抱着小儿子回屋去了,达哈苏向塔斯哈点点头。
塔斯哈转过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田下伯伯----”
“塔斯哈----”
一老一少扑向对方紧紧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真的是你吗?你没有被他们打死?”塔斯哈哭着问田下。
塔斯哈和田下的感情的确深厚,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搂着田下又哭又笑。而田下却和十几年前一样爱激动流泪,他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哭,一个劲的流泪
塔斯哈用手背擦干眼泪问他:“你怎么找到家的?”
田下摇摇头只是哭,他颤抖着手抚摸塔司哈脖子上那条疤痕,经过这么久,那条伤疤依然清晰可见。
“对不起,我的塔司哈,你恨我吧,我该恨。”他说。
塔司哈摇摇头同样没回答。
田下抽泣着说:“田下伯伯不奢望能得到你的宽恕,只希望能看到你平安健康的成长。”
巴图鲁默默看着两人在那里难舍难分,他一声不吭和铁牛一起牵着马进了大窑洞。
“田下,让我儿子先进来!”
杜鹃冲这边喊了一声。
田下破涕为笑,他抹了一把眼泪说:“进屋!”
大家簇拥着塔斯哈进了窑洞,黑妮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笑嘻嘻的让塔斯哈洗脸,塔斯哈高兴地说:“你也来了?”
黑妮笑着点点头:“我们全家都来了。”说完转身出去了。
塔斯哈和田下互相推让着谁先洗脸,最后塔斯哈先洗了脸,田下没有换水,就在他洗过的水里洗了一把。
“你还没有回答怎么找到这里的?”塔司哈问田下。
于是田下把他怎么离开黑田俊雄,又怎样误导那六个士兵在森林转圈,那六个士兵又怎样啃食同胞尸体等等讲了一遍。
他讲述这些时脸上除了愤恨没有其它表情,他觉得只有那样才能替那些惨死的中国人报仇。
“他们都该死,都该下地狱!”他狠狠地说。
田下接着说:“如果不是你爷爷和你爹及时出现,我就死了,回到家不是因为有你,我同样活不了。”
达哈苏听了此话,爽朗的哈哈大笑起来
那天被达哈苏父子救回家的田下刚一进门就看见柳眉倒竖盯着他的杜鹃,一看她双眼喷火的表情,田下心里一沉,他本身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配活着,一路忐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杜鹃和乌仁图雅,十几年前他们一家狼嘴里救下自己的性命,全家人想尽办法把自己救活并且让自己活着回到日本。
这是承受了多大的恩情啊!他坚信日本人绝对没有这样的胸怀。
可是十年后,自己和一群举着刺刀的强盗再次返回中国。这群强盗不光杀人放火,还差点杀死恩人,而自己却是他们这伙强盗中的一员。
这种以怨报德的事情发生在谁的身上都会激起对方巨大的仇恨,所以当田下看到杜鹃那双仇恨的眼睛时,他跪下了,他不是怕死,他决定领着那几个杀人士兵在森林里转圈时就没有想活着离开森林。
他早就为自己身为侵略者的一员感到羞耻,当他从稻田嘴里听到塔斯哈被毒打并且被活活烧死的那一刻,他的心就死了,他对自己的国家失望到了极点,如此没有人性侵略他国,士兵们一路上的残暴杀戮早已使他深恶痛绝,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拒绝被征兵?恨自己为什么与豺狼为伍?恨自己为什么执迷不悟以至于落到如此地步?森林里他看到一个个士兵为了苟活同胞相残,他吃惊的同时也感觉到了人类的悲哀,那几个士兵的悲惨下场是他造成的,但是他没有一丝后悔,他觉得那些都是因果轮回,是天道报应。
当江口拿着刀一步步靠近,他似乎看到了地狱的大门已经向他敞开,他闭上眼睛安心接受死神的安排时,被日本人深深伤害过的恩人再次出手把地狱的大门在他面前关上了。
为了安慰他那颗因为负罪而忐忑不安的心,一路上达哈苏父子和他谈笑风生,他心里明白他们都是不善言谈的人,为了让自己安心才努力营造轻松气氛。
但是他还是不敢面对曾经照顾过自己的杜鹃。塔斯哈是她的生命,她却在守备队院里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儿子,这个仇恨是无法化解的血仇,所以当看到她眼里那团怒火时,他跪下了。
不是祈求她原谅,不是祈求她饶过自己,而是真心觉得对不起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的眼睛。
“滚!”
杜鹃的脸由于愤怒变的僵硬,她的眼神凶狠的就像她养的那条黑狼的眼睛,此刻,田下切身感受到她有多恨日本人。
“对不起!”他悲哀的说。
咔咔,两声拉动枪栓的声音钻进田下的耳朵。
田下无力的垂下头等待着那颗愤怒的子弹射进自己的脑袋。他没有害怕,反而觉得真正解脱了。
“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