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江落话里的“佛爷”二字,半截李的心顿时就沉了下去,他知道今日他已经别无选择,无论如何他都要进去一趟了。
江落无视李家的这几名伙计警惕杀意的眼神,他缓缓走到半截李身前,此刻他那双清澈如天山雪的眼眸完完整整地将半截李阴冷无比的样子映了进去。
这双乌黑的眼眸犹如平波水面,但却狂澜暗藏。
他伸出修长瘦削的手指,在众人警惕的眼神中,如拂过微不足道的尘埃般,将飘落至半截李膝上的那根带着碎肉的乌鸦羽翼拂落在地。
“三爷,佛爷请您入内一叙,您看?我推您进去?”清冷如潭中月的声音再次响起,重复着刚才的话。
半截李此刻眼神阴冷得可怕,周身更是散发着彻骨寒意,他冷然吩咐道:“在外面等我。”
这一句话足以说明了半截李的选择。
那五名伙计与大掌柜沉默地站在一旁,当他们知道里面的人是谁之际,就已经隐隐料到了自家三爷的选择。
江落见此微微一笑,走到半截李身后,推动着轮椅朝着里面走去。
路途上,半截李脑海里的思绪如波涛般汹涌,他揣测不出张大佛爷此举的真正意图。这个盘口位于城东,与红府的盘口位置相近,所以当手底下的人传来消息说这批货物出了问题时,他压根没将这件事与几日前张大佛爷派人来请他的事情联想到一处,毕竟现在长硰城中谁不知晓二月红与张大佛爷决裂的事情,他根本没想到张大佛爷居然敢在此地动手。
此刻,天穹被黑压压的云层笼罩,太阳的光亮被阻隔,人间是一片灰蒙蒙的暗青,闷热的风刮过,像是一层糊在人身上的湿热黏汗般令人不适。
江落推着轮椅转过长廊拐角,半截李也在这时思绪回转,一抹银光闪过他的眼角,他侧目一瞧,正是这江落手腕上戴着的二响环。
半截李刚才被这个崽子恶意戏耍丢了脸面,心中本就升起了口恶气,但又自知奈何不了对方,只能口头上恶心他一番,只听他嗓音似毒蛇般阴冷:“江副官,我听外界传言你父亲是江宁远?也就是那个投靠了大汉奸左谦之后被佛爷派人灭了满门的江宁远?”
半截李说这番话就是为了羞辱于江落,毕竟江落即便现在成为了张大佛爷身边最为宠信的副官,但他的身世秉性也一直被人在暗地里诟病,谁不知曾经被称为“恶犬”的江副官生性恶毒残忍,傲慢冷血,行事乖张
现在半截李敢说出这番话,还是因为张大佛爷如今在长硰城早已不是一手遮天的存在,况且张大佛爷也不会杀他,毕竟今日费了这么大力气就是为了见他一面?定是有事求于他!
然江落对于他突然说出的话,却是反应平平,语气中平静无波,甚至隐隐有一丝疑惑:“江宁远与我有何关系,佛爷杀他定是对的。”
半截李原本还想见他失态的一幕,毕竟这等丑事被拿到明面上任谁都会不自在,但他万万没想到这江落居然会这般平静而且还说出这种话来?!!
“你”半截李只觉更加气闷,喉咙里像是被呕进了几口淤泥,不上不上,噎死个人!!
然而江落只觉他有些莫名其妙,懒得多加理会,毕竟佛爷可还在里面等着呢。
这样想着他便加快了步伐,推着轮椅的速度也变得很快所以就有些颠簸
待半截李被推到这庭院的正院门口时,还没等入内,他就瞧见了那道玉兰花树下的背影。
暗青色的光线下,显得尤为沉重。
就仿佛那是一座自平地骤然拔起的、锋利而孤独的高山。
这时,江落把他推进去后,快步来到佛爷身侧,眉眼弯弯一笑,脸上面对旁人的冰霜顷刻间消融:“佛爷,三爷来了。”
只见那道身影毫不避讳地抬手在江落脸庞上揉了揉,一举一动之间竟然流露出一丝宠溺?
半截李江落与那道高山般沉重的身影站在一处的一幕,莫名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在这陡峭的高山上有着一只无足鸟在振翅高飞,久久盘旋,固执的仿佛要至生命尽头,亘古洪荒
然而在这道身影转过之际,半截李蓦地回神,更觉自己真是被戏耍的有些疯了,居然会将这种悲凄的画面联想在这般人物身上。
张启山转身看向半截李,薄而锋利的唇角微勾,嗓音低沉:“今日之事也是情非得已,还望三爷勿怪,毕竟想见三爷您一面当真是困难,只能用些非常之手段。”
半截李听罢,眼神阴冷,但周身早已没了刚才的杀意,他阴沉着脸,从鼻腔内哼出一声冷笑:“佛爷当真是好手段,李某还以为佛爷您与二爷、卢建勋等人斗法已经是焦头乱额了呢!实在是没想到您还能腾出空来算计我。”
张启山听他这番冷嘲热讽的话,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淡笑开口道:“三爷说笑了,大家都是九门的兄弟,何来算计一说。”
半截李嗤笑一声,明显不信。
九门的兄弟?二月红不也是九门的兄弟吗?如今不还是与您这尊大佛斗得不可开交?!
张启山自然知道他这声嗤笑的含义,然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之前我派人去三爷您府上其实是有一事相托,奈何您贵人事忙,见一面都不肯,但此事事关重大,耽搁不得,所以我只好想个法子,亲自来三爷您的盘口见您一面了。”
半截李敛着眼眸看着红砖上映着的玉兰花树那模糊的斑驳树影,讥讽开口道:“能让佛爷您如此大费周折的事情,想来绝非易事,更得万分凶险!您如果不是同二爷决裂,恐怕也用不上我半截李。”
张启山知道他话里有话,更能察觉到他句句藏刀,和那每个字眼里的试探。
也知道他此话的含义是拒了他的事情。
但张启山冷峻的脸庞上依旧没有丝毫恼意,他只是扯了下嘴角,嗓音变得更加低沉,如同那天穹之上笼罩的厚厚云层:“三爷,我知道您暗中与洋人之间有买卖联系,也更知道您没有在我所管辖的地界贩卖那些腌臢东西,我的底线您是知道的,所以我对您向来是睁一眼闭一只眼。”
闻言,半截李蓦地变脸,惊愕地瞪大双目看向这个向来冷酷决绝之人,他双手紧握轮椅扶手,手背上青色筋脉暴起,更加凸显了他极为不平静的内心。
半截李心思百转,他知道张启山的耳目众多,但却从未想过自己身边的亲信居然也被安插进了耳目,知道他与洋人有往来的伙计就那么几人,究竟是谁?!!
“呵呵,不愧是张大佛爷,当真是好手段!好魄力!您难不成是想用这件事当成威胁我的把柄吗?!”半截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狠厉声音。
张启山俯瞰着他,一股恐怖的威压浩荡袭来,仿佛将他面上的虚张声势连同内心中的惶恐忐忑看得分明,他凌厉深邃的眼中酝酿着墨色云诡波谲,声音平静却像是一记重锤重重地击打在半截李的内心。
“三爷,这是不是把柄不是我说的算,我说了九门之中皆是兄弟,今日我前来是有一事要拜托三爷!”
半截李此刻居然像是回到了自己被人算计断腿身临绝境的那日,他脸色阴沉似水,心头狂跳不止,他知道张启山话里暗藏的意思。
半晌儿,他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般:“佛爷所谓何事?!”
张启山看着他,周身冷意渐褪,冷峻的脸庞竟浮现出一抹笑意:“我需要三爷您参与下月初九的暗杀西南地区日寇最高指挥官秋田次郎的行动。”
半截李闻言,呼吸变得短促,仿若不可置信般再次瞪大双眼:“你你”
长硰城早就传遍了,那日是二月红去给日寇唱戏的日子,半截李虽然不怎么信二月红会投靠日寇,但他能肯定的是二月红早已与张启山决裂。张启山现在要让他去暗杀秋田次郎?呵呵!直接说想让他去送死就好!
想明白后,他像是惊惧交加,又像是怒极反笑,脸上的神情变得扭曲狰狞:“张大佛爷,这送死的事情我半截李不会去做,反正您也抓住了我的把柄,要死要活不过是您一句话的事情!但我还是要说上一句,如今您已经与二月红决裂,城北还有个卢建勋,外面更是有日寇虎视眈眈,您要是真想动我李家,我劝您还是歇了这个心思!”
说完他就要转动座下的轮椅,他这番话说出看似胸有成足,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他知道张启山的手段,更明白他的狠厉之处,但他只能赌赌张启山因为忌惮而暂且不敢动他!
但还没等他轮椅转动过去,一只强有力的手掌便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宛若泰山般将他整个人压在轮椅上不得有半点动作。
半截李心头猛地一跳,张启山与江落就在眼前,根本没有动作!那按住他肩膀的人是谁?!!此人近身,他根本没有半分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