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山在关中待了大半月,三日后即将启程返回长硰。
可就在这时,本该藏身在沆州城的吴老狗却寻了过来。
三人走在冰天雪地中,脚下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张启山垂眸看了眼手里拄着的拐杖,眼底浮现一丝无奈,好似多于拿着它了。
江落就站在他的身侧,寸步不离地,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搀扶着他,就恍若他是一个衰老到已经走不动路的老人,一不小心就会摔上一跤,继而脆弱地死去。
张启山嘴角浮起无奈的笑意,他垂眸看了眼身侧少年。
而少年也像心有所感般,仰起小脸朝着佛爷露出一个单纯的笑容,纯洁的恍若他们脚下的白雪一样。
吴老狗跟在两人身后,落后两步远,见此一幕,心下有些怪异,佛爷与这少年之间的气氛怎么这般奇怪?
这个少年在长硰时,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听闻过。
少年目覆鲛绡,好似有眼疾。
可即便是这般,也丝毫不损少年容颜。
在这万里冰封的淞花江边,从江面散发的寒气吹拂着少年束于脑后的银发,以及那洁白的鲛绡。
少年在这片冰天雪地中,被落日微光笼罩,仿佛一尊白玉金边的素瓷胎,凛冽又神秘。
洁白鲛绡,被寒风吹动,与流转华光的银发飘于脑后,又莫名有种凄美。
吴老狗看着搀扶佛爷的银发少年,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古怪。
神秘。
直到前方的高大身躯停下脚步,吴老狗脚下一滑,左右晃动了两下身体,才堪堪稳住重心,这也让他收回目光。
到了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他们已经来到了江面中心。
前面有些远的距离还有一个人影,周围是凿开的冰洞,看样子应该是钓鱼的老人。
吴老狗在这时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怎样开口。
明明他在来时是那般义无反顾,是那样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知道理由。
可现在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张启山拍了拍身侧少年的手,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转过身,看向吴老狗,眸色很沉,他平静问道:“老五,你这次来东北是有何要事?”
吴老狗看着这个高大男人,男人身后就是即将西沉的落日,他仿佛将落日的余晖挡在了身后,又仿佛将风雪凛冽的寒气也一同挡在了身后。
他有些恍惚地摇头:“我来东北,是因为您在这……”
闻言,张启山顿了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您知道的,我已经逃到了沆州,可我终究是不甘心,不理解,不懂您这样做的意义。我躲得心惊胆战,想到那些伙计,我心中不安,有愧。”吴老狗看向他只觉满嘴苦涩,“所以我来寻您,想得到一个答案。”
张启山轻叹:“在长硰城时为何不问?”
吴老狗身侧的手指颤抖:“您知道的,不是每一个问题都能轻易地问出口,我纠结了许久,直到听闻您动身来了关中,我才下定决心,来到这,寻找您的身影,为求一个答案。”
张启山转过身,看了眼远处钓鱼老人的身影,又看了眼身侧的少年。
江落隔着鲛绡抬眸与佛爷对视,他极为轻微地点了下头。
张启山自从换血舍弃长生后,随着生机流逝,他的耳目也没了往日的敏锐,所以直到江落点头,他才确定周围没有人,或者说没有监视他的东西存在。
张启山再次看向吴老狗,道:“想问什么?”
吴老狗神情变得激动,他唇瓣翕张蠕动,尝试了两次,才发出声音:“为什么?您当初为什么没有松松手?您只要稍微动一点手脚,就不会死那么多人……”
他的嗓音发涩,压抑许久的情感在这一刻全然崩盘,他知道他不该质问,可他收不住。
“我知道!我知道您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啊!他们都死了,都死了!这次真的死绝了!佛爷您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
他是痛苦的,他不能忘记那些伙计们被抓时的画面,他们知道下令抓他们的是张大佛爷时,甚至没有半点反抗,他们是那般信任敬仰张大佛爷,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不让张大佛爷难堪。
他永远也不能忘记,那名伙计是带着笑,带着安心的笑,心甘情愿被卫兵押走。
吴老狗神情扭曲地,执拗地看着男人,想要从他平静的面容中,探寻出一丝真相。
然而张启山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如同那日平静地注视同样质问他的齐八般,眼神悲悯,如神佛垂目,可他却没有回答,他只是平静地问:“你恨我吗?”
“不恨。”吴老狗没有丝毫犹豫,“死了这么多人,其中大部分都是您张家的伙计,老六死了,二爷的夫人死了,他们都死了,您明明伸伸手就可以救,可您偏偏没有救,您究竟在图谋什么?”
张启山按住身旁少年的肩膀,就像是站累了般,想要靠一下一样。
江落低垂着头,直直地站在原地,那只宽大手掌按在他肩膀上时,他好似听到了自己脚下有微弱的声音响起,那是踩在冰面积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