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6章名将玖
沈放连连点头,索性离了林中,大摇大摆朝前去。四下行走的人虽是不多,但总有人走动,也不显他突兀。
眼看离的不远,忽见河边几人快步行来,未到跟前就破口大骂,道:“吵什么,吵什么,十里外就听你们嚷嚷,想吃军棍么!”
沈放立刻原地坐下,靠着一伙正烤火的军汉。来的这几个,十有八九,乃是军中巡营。
数万人聚在一起,稍有不慎,便成大祸。营中的巡视管束必不可少。
宋时军中管理已是无比森严,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事无巨细,皆有指令。但军营中的巡察管理,却无专门的职司。当然如此重要的环节,自也不会忽视。安营扎寨之后,各营各都,按照所属,皆依号令。主将和各统兵将领都会巡营,一般是交与亲兵执行。营房之内,严禁走动。若是通行,必须当日的暗号。
五代开始,有巡检司。但巡检司的主要智能乃是缉捕盗贼,与军中的巡察八竿子打不着关联。要到英法百年战争期间,法国人才首创了专门的宪兵,开了专职军中执法的先河。宪兵和纠察一样,主责为维系军纪,约束军人行为举止,处理军队中的各种刑事事件,特别是军人的违反军纪的事件。
眼前来的,便是五位巡营,看架势,至少也是千户身边的精兵。
他骂过,吵闹的士卒其中一人道:“差我等去拉车,回来帐篷没有,吃的也不给剩一口,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那为首的巡营并无骑马,手中却提着根马鞭,便是此际派上用场,甩手就是一鞭,正打在那人腿上,骂道:“直娘贼,嗓门真大,再给爷叫一声试试!”
那士卒愤愤不平,却不敢发作,老老实实坐倒在地。
沈放慢慢站起,走回营帐,心中已有计较。叫汲健出去,叫甘平四人前来。
汲健办事利落,出门片刻便回。随后一刻钟功夫,甘平四人接二连三进的账来。
沈放暗暗点头,这几人做事老练,果然都是精兵强将。军中戒律其十一:军民聚众议事,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此谓探军,犯者斩之。扎营之后,营帐之中,除了一伍一“伙”之卒,不能容留外人,以防奸细。
但非战时,窜账之事,实乃寻常。甚至不少兵丁在账中聚赌,更是乌烟瘴气。沈放这群人本就是生面孔,甘平几个分批进来,若不留心,也无人注意。
沈放道:“我有个主意,咱们六人,分作六队,各领四人。甘兄弟、陈兄弟,你们向东去。王兄弟,董兄弟,你们居中。我跟汲兄弟向西。五人一队,间隔百丈。咱们六人扮作巡营,寻个胆大心细的兄弟,扮作兵丁。咱们六个蛮不讲理,寻这兵的过错。这兵要大倒苦水。咱们不听,上去打骂。然后叫这兵一怒之下,把咱们都杀了!”
汲健五人,都是一点就透。甘平大喜,道:“妙计,军中此事,再寻常不过。但咱们一意将事情闹大,不愁这营中不乱。”
沈放道:“其余几人,散在四周。跟着出声抱怨,记得,说话要有分寸,不能太过。若有将官阻拦,可以与他争执。等着我们几个被杀了,你们也可以拔到杀人。没有将官,看热闹的士卒也可以杀,然后鼓噪大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王简策笑道:“沈兄弟你怎么跟当过兵似的,这八字最是好使。”
董方笑道:“叫下面的哥几个也都机灵点,别真被人宰了。”
甘平道:“是,这怎么演的像,回去要好好合计合计。”
沈放道:“不错,你们各自回账,半个时辰后,咱们分六路,各就各位。一个时辰后,咱们一起发难。”
五人都是点头。
沈放面色郑重,道:“方才董大哥说的对,大伙小心谨慎,闹起来,立刻抽身,最好躲进附近营帐之中。咱们三十人,都要好端端的回去。”
汲健笑道:“沈兄弟放心,咱们惜命的很。我老汲还想着有朝一日,当个将军呢!”
四人哄笑,仍是隔了片刻,相继出账。
沈放与汲健各带四人,沈放选了个能言善道,个子不大的扮那倒霉士卒。此人名叫曹陵,与汲健乃是同乡。两人练了几遍,拣几句紧要的话对了对词。
半个时辰之后,沈放带四人起身。汲健站起身来,伸拳朝他比了一比。沈放一笑,抬拳与他碰了一记,带人出账。
五人也不遮掩,出账便向西行。
曹操诗云,月明星稀。月亮明时,能见的星星便少。今日空中不见月,但见满天星斗,天如蓝幕,点点繁星点缀其间,银河璀璨。北面山林,脚边河水,两侧密密麻麻,不知多少营帐。星星点点,不知多少篝火。火光投进河中,满河红光,推波荡漾,浮光跃金,与天上银河交相辉映。
沈放心中只觉百感交集,一时竟是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两年前,他满怀信心的离开寒来谷,什么都觉新鲜有趣,这两年,血泪交染,他抗争,他失落,他堕落,他又再站起。如今却身在万马军中,更是危机四伏的敌营。
冷风轻抚,天地之间,忽然万籁俱寂,心中一片空明。天空银河闪烁,一颗连着一颗;林中树木似都将生命藏于地下,窸窸窣窣,不知是萌发还是归藏;河水之中,粗糙的卵石间,一条大鱼,半天才摆摆尾巴,它的眼睛大而无神,嘴和腮有规律的开闭;篝火之间,一根树枝正慢慢化为灰烬。
身旁有人说话,立刻分辨出乃是曹陵,他小声道:“沈兄弟,沈兄弟。”
沈放猛然回过神来,敌阵之中,自己居然走神,也觉不好意思,道:“没事,没事,咱们走。”
曹陵小声带着歉意,道:“沈兄弟定是想起什么,不过这周围眼杂,不少人都注意咱们。”他说注意咱们,其实自是沈放行迹引人怀疑。
沈放皱眉道:“什么?”
曹陵道:“你发了一刻钟的呆了。”
沈放大惊,自己不过一个闪神,如何会有一刻钟之久。但曹陵决计不会骗自己。抬头望天,星空阵列。旁观河流,红光之下,似真有一只巨大鲤鱼,摇头摆尾,正看着自己。“噼啪”一声,不远处,一堆篝火间爆出一团火星。
沈放举步前行,心中翻江倒海。这情形他有过,就在不久之前。宿州城中,那本该被封闭的书店,一个神秘的写字老人。自己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自己觉得时间很短,却实际过了很久,说弹指人间也不为过。方才那情形,与那书店之中,既有相似之处,又有不同。
方才,方才若不是曹陵叫我,我想做什么?我正想做什么?只差那么一线!
忽然心念一动,自己手背在身后,正握着归元剑的剑柄。他在军中,不敢明目张胆配剑,长剑包了,就负在身后。按他使“万象”时的习惯,还是倒置。
剑柄传来热意,归元剑似也在催他拔剑。
拔剑!
拔剑!
我要拔剑!这一剑不是“烈阳”,不是“渔舟唱晚”,不是“天地囚笼”,也不是“金锁”!
这一剑是什么?是“星河”,还是“归寂”,甚至是“生命”?
沈放心中,思潮涌动,手心都是冷汗。这种感觉已许久未有,读懂“天地无情极”之后,金锁之丧,他创出“金锁”;临安城中,一抹朝阳,“烈阳”出世;梦中见渔翁,“渔舟唱晚”跃出水面;流民营中,“天地囚笼”感天动地。
但这几招之后,他再寻不到那种感动,再未创出一招新剑。他的情感,他的澎湃,似乎都随着绍兴的酒消逝无踪。
可就在方才,似乎冥冥中有人对他发问,你是谁?
我是沈放。
不,你是剑!
不,你是……
你想……
然后他被惊醒,瞬间那感觉极速从他身上抽离。如同一个梦,越想记忆,越是模糊。
抬头望,头顶星辉沐浴。
沈放甩甩头,将这一切从脑海中驱逐,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但宿州城那个神秘老人,自己定要再见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