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奇怪,自己才见过她两回而已,竟对这人的声音这样熟悉,以往皇太后让他见的女子,个个姿容秀美不亚于她,可他即便见了五六回,仍记不住人家长相,更别提声音了。
那头锦秋和秦夫人已经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了,秦夫人端起那白玉圆杯,轻抿一口,心思却全在对面的锦秋身上,一双丹凤眼微抬,时不时睃她一眼,越看越觉着她不仅容貌昳丽、且端持有度,颇有大家风范。
“你平日都喜欢读什么书?”秦夫人含笑问道。
“近来《申鉴》读得多一些,”锦秋微垂着头。
秦夫人一时语塞,心想自家儿子定也读过,于是站起身来,将朱奥拉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了,道:“锦秋,贵府老夫人寿宴那日,显易这孩子与你掷过骰子,想必你也熟了罢?他也最爱读书的,这《申鉴》你也读过罢?”她瞅了一眼朱奥。
朱奥艰难地点了点头,秦夫人满意地道:“我难得出一趟府,正想去梅雨斋看看胭脂,你们好好谈谈诗书,显易这孩子不会说话,若有得罪之处,待会儿我回来了,你告诉我,我来治他!”
“您言重了,朱公子口才最是了得的,”锦秋含笑道。
秦夫人轻捏了捏朱奥的肩,这便喜滋滋地领着两个侍女出了门,心想着这一回必定能成了。见锦秋这回事虽是她这个当娘的先提起的,但没想到朱奥也十分乐意。从前她一说让他见姑娘,他恨不得装病三日不出房门,现下这个一提他便答应了,可见他也中意这女子,如此,再好也没有了。
待到脚步声远去,朱奥一改方才谦谦君子的做派,长舒一口气,为对面的锦秋斟了一杯酒,举杯道:“宋大小姐,又见面了。”
锦秋瞥了一眼这杯中的酒水,不由想起那个逼自己喝酒,害得自己吐得只剩半条命,还卧床了整整四日的周劭,面上立即便显出几分不耐来。
在方才那秦夫人面前或许还需装装样子,现下面对朱奥,一个孟浪浮夸的公子哥,她冷笑道:“到了茶楼不喝茶,朱公子果然和王爷一样,都喜欢劝不会喝酒的女孩儿家喝酒。”
另一间房里的周劭斟茶的手一抖,洒了一身,竹月色的袍子洇湿一片。
不就是让她喝个酒么,至于记到现在,这女子也忒记仇了些。他突然有些后悔让朱奥特地找了这一处隔音不好的雅间,以至于隔着墙壁都能听见她怼自己,他现在很是怀疑,当日鸣夏说的她拿着自己的帕子细细观摩不过是哄人的。
“哈,哈哈哈!”那头的朱奥却是撒开手,靠着椅背,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道:“是,是我的错,宋大小姐喝不得酒!”
他伸手过去将她杯中酒水倒入痰盂中,给她重新斟了一杯茶,道:“这杯茶,便算是我代王爷向你赔罪,宋大小姐莫要见怪才好。”说罢他一饮而尽,又故意扯着嗓子喊:“王爷那性子,你当日也见识了,总是端着,怕丢面子,但他真不是个喜欢捉弄为难人的,喝了这茶,就是原谅王爷,也原谅我了,成不成?”
那头的周劭听了这话,面色渐黑。
人家都这样说了,锦秋哪有不原谅的道理,这便端起茶来,浅尝了一口。
“小公爷想必也是被国公夫人逼着过来的罢?”锦秋抬眼望他,她料这朱奥对自己并无别的心思,便放松下来,有什么话也就直说了。
“大小姐说对了一半,”朱奥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还有另一个人,明明想见你想见得紧,偏拉不下面子来见,非得拉上我,大小姐可有兴趣一见?”
锦秋眼皮子一跳,顿时如坐针毡。“这人是谁?”她问,其实已猜到了八分。
朱奥放下杯盏,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瞅着她,雅间里突然静了下来,除了外头廊上近了又远了的脚步声,和那貔貅铜炉上袅袅的烟雾升腾。
朱奥等待着,然而另一小间里的周劭却是静默着。这时本该他出场的,可想起上一回自己强逼着她喝酒,他便觉难为情,迟迟不肯起身。
手中的茶已经烹至第二遍,他用青玉瓯盖轻轻刮去浮沫,青色太闷,衬得拇指上那翡翠扳指纯粹而灵动。
烹完这一道茶,他终于站了起来,将自己通身看了一遍,才举步往门口去。他想起当初太上皇过世时,他也是这样怯怯地走过去,不同的是那时是送走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而这一回,却是迎来另一个。
是的,他今日来,便是为了问她,究竟她那番爱重自己的帕子,是因为倾慕于自己呢,还是旁的。若是当真钦慕于他,便纳她为王妃也不错。
上回他被府中婢子偷袭后便意识到王府缺一个能管事的女主子,而锦秋正合适。一则她是他梦里的妻子,且那番爱重他的帕子,想必对他有意;二则她看起来伶俐得很,不像是会吃亏的人,管家上应当也不会差。家世上她虽差一些,但宋运好歹是三品的翰林院学士,倒也说得过去。
也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原由,但他来不及细想了。他走到门口,即将推门的那一瞬间,突然听见隔壁开门的声音,还有秦夫人那一声:“我回来了,显易可没有欺负你吧!”
周劭猛地定住了,那提起来的一颗心突然猛地坠落下去,坠到深
渊里。他鼓起的十二分的勇气顿时也泡沫一般,一挑,便破碎了。
听闻秦夫人的这一声,锦秋的一颗心才算落到实处。她站起身来,朝秦夫人蹲了蹲身,含笑道:“小公爷博览群书,很有别样见解,只是小女恐怕不得不回府去了,家父近来身子不好,又不肯吃药,我须得回去督促着。”
上回那周劭因掷骰子之事对她发怒的场景仍在眼前,她可不想又去触他的霉头,所以现下,还是先走为妙。
秦夫人听锦秋这样夸自家儿子,心里很是受用,含笑道:“锦秋要侍奉父亲,自然不能耽搁的,你与显易来日方长嘛,”说罢她冲一脸疑惑的朱奥招了招手道:“你还不快去送送?”
“是”朱奥抓了抓后脑勺,心说这王爷是怎么了,该不会又改了主意吧?
朱奥这便领着锦秋出门,将她送上了马车。
朱奥再回来时,便见秦夫人坐在那软榻上,笑盈盈地望着自己,而那笑意中又分明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娘,您别这么看着我,我这心里瘆得慌。”
秦夫人站起身来,见他衣袖上绣的白虎背上擦了点儿灰,便伸手替他拍了拍,道:“我瞧宋大姑娘很不错,下回再约见直接约到府上来,在茶馆子里多寒碜。”
朱奥望了一望周劭那头,点头道:“约是定要约的,只是还是这茶馆好,方才宋大小姐便说这儿的君山银针香气清高,味醇甘爽,她很喜欢。”周劭那儿的事儿还没完呢,还得约。
难得遇见一个朱奥愿意再见,她又满意的,秦夫人哪有不允的道理,当下便笑呵呵地应了。朱奥记挂着周劭,这便好说歹说地将秦夫人哄回去了。
秦夫人一走,周劭这便过了来,一撩袍子,面色不豫地落座在朱奥对面,一杯接着一杯地灌酒。
朱奥见他喝得这样急,又沉着脸不言语,看不准他的意思,也只好陪着他喝。
“圣人言:疑行无成,疑事无功,今儿是本王犹豫了,这才错失良机,还得劳你再邀她一次,”周劭道。他眼中有淡淡的落寞,倒不全是为了锦秋,而是,他想:自己若是旁的事上也如此不果断,那一件件等着他拿主意的大事小情岂不是都要被他耽搁了么?皇帝将工部全权交予他,他可不能辜负他的期望,更不能辜负朝廷。
朱奥没想到他竟想了这许多,只当他是为没见着她心中遗憾,于是伸过手去拍了拍他的肩,道:“这回没见着,下回准能见着,不过我就不明白了,你若真对她有意,直接下帖子邀她便是,何必夹着个我?”
“本王一旦下帖,消息立即便会传到太后耳朵里,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恐怕就要将她召进宫去问话,到时候闹得人尽皆知,于她,反倒不好了。”
朱奥听出了点儿意思,半是激动半是惊讶地望着他,道:“怎么的,那是说一旦这姑娘应允了,你就……”朱奥蹙眉斟酌着,不知该怎么措辞。
“她若是同意,我便娶她为妃,”周劭不紧不慢地道。
“噗——”才喝了一口酒的朱奥没搂住,那酒水直接喷了出来。周劭反应迅速,头一侧,那酒便没溅着他的脸,只是几个水珠子落在他那绣了一支青竹的广袖上,他自己掏出手帕来擦了一擦。
“对不住对不住,”朱奥摆着手,连连致歉,却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王爷,绝没有想到,我绝没想到你竟然会成婚成在我前头,”朱奥上下打量着周劭,好像第一次见他似的,道:“你平日里见着女子端得跟尊佛像似的,怎么偏遇着这个,就这般急不可耐,说成婚就成婚?”
朱奥不禁开始回想当日寿宴上的情形,他那时虽察觉出周劭对她尤其上心,却又觉着二人相处得十分别扭,现下他竟要娶她,这转变来得也太快了些。
朱奥这样的人当然不能明白周劭的想头,工部事务繁杂,他经常被外派,一年到头满打满算在京城的时日也就四个月,若是遇着灾年,有两个月在京中便是不错了,是以,寻个不厌烦的女子为他料理王府才是正理。
“成不成还是得看她,”周劭抿了一口茶。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