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命悬一线, 玄之又玄的情状。
百年后的落梅早已穷尽天人之算,达到世间修为巅峰,却无法飞升, 只能夺舍寄居在徒弟江离体内, 百年前的落梅不必倚赖他人躯壳,修为不比灭世之前逊色多少。
此时的他, 状态正如日中天, 甚至在大宗师之上,距离与天道相接,只有一线之隔, 甭管这一线之隔是否让他彻底断绝飞升的念头从而走向极端,落梅的实力明明白白摆在那里。
方才两人交手, 落梅未留余力, 长明也倾力而为,他几乎能感到自己的灵力在那一瞬间被消耗殆尽,急剧流失,但也就是在那一瞬间,绝境逢生,记忆的封印被强行打破, 溯回一百多年时光,他想起了一切,以不死不休之势威吓住落梅,令对方选择罢手离开。
论修为, 此时的落梅自然更胜一筹, 但他还有大业未完成, 自然不愿意在这里跟一个不知名散修死磕, 耗子死了不要紧, 玉瓶打碎就可惜了,落梅见此架势,反倒生了退意,他的伤势也许没有长明这样危急,但应该也受了伤,起码这两三日之内,不会对云未思他们造成威胁。
云未思……
这三个字在识海沉浮,他心神激荡,不觉腥甜上涌。
他浑然不察外物,忘却周身一切,持剑伫立,连画扇靠近也无知无觉。
识海中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一度缺失的记忆纷涌过来,支离破碎,零落不成形,他在努力辨识,一片片重组。
十几岁入玉皇观,观主问他,此生何求,他说,惟道而已。
为了践行这四个字,从此他毕生问道,心无旁骛。
这一生,他有许多敌人,对手,朋友,徒弟,有些人将他视为自己的目标,有些人恨不得他死而后快,有些人跟在他后面生死不离,但九方长明的眼睛,始终只有前方,只有天道。
九死一生,黄泉归来,对人对事的看法发生变化,他开始发现许多从前不去注意的细节。
有时他会想,自己对弟子而言,的确不是一个好师父。
四人之中,三人或分道扬镳,或自立门户,拜师时虔诚专注,离开时毫不犹豫。
唯独云未思,自始至终,反目是假,做局是真,由生而死,不假二词。
从前他万事不萦于心,也不会去想云未思因为他而沦落到虚无彼岸,五十年中面对无边寂寥,魔心入体,究竟值不值得。
但现在,他会一遍遍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计划,云未思原本可以有一条更为顺畅的坦途,以他的资质修为,问鼎道门乃至天下首尊的,不会是万剑仙宗或神霄仙府,而是云未思。
他还记得,云未思在玉皇观前跪了一夜,衣裳湿透,强弩之末,师弟过来告诉他的时候,他刚闭关出来,闻言不以为意,说道若想修炼,连着点苦都受不了的话,往后也不必再谈其它了。
但云未思居然坚持下来,在获准进了道观大门之后,不仅通过观内近乎苛刻的入门测验,还很快成为其中的佼佼者,但外来者起初总容易受到排斥,虽然玉皇观风气不错,也难保个别弟子给云未思脸色看,使点无伤大雅的小手段,但云未思从来不说,尤其在长明面前,他的话很少,几乎说出来的每句话,半句都未多余过。
后来长明想,这本不该是云未思与生俱来的性格,他出身富贵,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这种惜字如金的行为,应该是来到玉皇观之后,才有的。
许多前尘往事本已在时光中湮没不见天日,却在此时一点点褪去沙尘,展现本来面目。
他弯下腰,重新将这些碎片一一捡起。
有一年,云未思下山历练,门中弟子帮忙打扫屋子,不小心撞倒书架,瞧见他平日书写的札记,吓得急急忙忙捧着札记来向长明请罪。
长明翻开竹简,那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平日修炼心得,夹杂不少所见所感,日常琐事。
——今日于瀑布下修炼,抬头偶见彩虹两道,东西映照,颇有意趣,不知师尊从前在此修炼,是否也曾得见此景,不过以师尊见多识广,想必不会如此大惊小怪。
——春日晴好,枝头雀闹,众生安宁,想我初来玉皇观时,满心暴戾仇恨,总想一朝学成早日雪恨,如今家仇未忘,心境已渐趋平和,只因每逢不静时,就到师尊屋外,遥遥看师尊于檐下打坐沏茶,不觉灵台清明,烦恼冰消。不知师尊心境微澜时,又何以平复?
——今日与师弟闲谈,师弟言道出山历练时偶遇神霄仙府何芸芸道友,颇有钟情之意,问我此为情动否,我竟无言以对。想我鲜衣怒马少年之时,也曾流连歌坊,为女子簪花别佩,时下都城风流少年莫不以此为傲,但如今回首,只觉稚嫩可笑。
雪不知何时重新落下,一片一片,落在人间万物,落在发梢眉眼。
肩头覆白,发顶落霜,宛若雪像冰雕,半身静寂。
九方长明双目紧闭,嘴角却微微翘起,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冰天雪地之中,何其突兀诡异,又令人移不开眼。
云未思并非由来就寡言沉默,他内心从来活泼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