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言三十六殿长剑在,但无人可知此剑名何,主人又为谁,也许早已毁于昨日,只是在惶惶惊夜中,留下的一份念想而已。
锦华峰上江门府巍峨耸立,鎏金大殿用纯铜与黄金铸造,是无数工匠此生最后的一件绝品。据传三十六殿全部建成后,每当雷道惊绝之际,重檐庑殿顶上便一片浮光跃金,史官提笔写道,犹如真武大帝接受雷电洗涤,何其壮观。
也是楚霄在他万劫不复的人生里,留下了这么一处奇迹。
秦昭落站在最下面,抬头望着那鎏金大殿,多了几分思考。
江门府曾经长什么样,只怕太多人已不记得,它又为何叫这个名字,秦昭落迫切地想找到最初的匾额,却无从寻迹,他不知口口相传的江门府,会是哪三个字。
“江门府之江,是江河的江吗?”
霍无尘踢走一块拦在路上的石头,偷偷瞄了一眼晏君的方向,“应该吧,听说和雁城江氏有关。”
“我看未必。”秦昭落已经走上台阶,却不说个究竟。江门府一直无人访问,这里虽不破败,但有股淡淡的荒凉感,他离正殿越近,心头的桎梏似乎就松开了几分。这条路说长也不长,他莫名地,突然记住了脚下共走过六十七座台阶。
三十六殿今犹在,可看繁华千里好江山,雁城的烟火每晚都格外灿烂,也许是某人在人间见他的最后一面。
血流成河,他们奔向了新生,是这样吗?
秦昭落身游珠宫,走了很久很久。萧瑟秋声皆生于群山,山风一过,他忽地顿住回头。
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却记得这里应该下了场大雨,洇得花一片一片的,像天上的火烧云,也像地上的污血。
秦昭落了不知南北,没有知觉,分不清生死,他确信自己真的看到了一些东西,就在刚才,有人与他擦肩而过。
他往上走,那人被抬着往下走。
“老板?”霍无尘见他不动了,急忙挥了挥手。
秦昭落不曾回应,反而示意对方别吵他。
唯有晏君慢慢跟上,经过霍无尘身边时,平静地丢下一句:“没准,有人让他看到了过去。”
“啊?”被风一吹,霍无尘就感觉后背凉飕飕的,特别是晏君的这句话,让他莫名惊悚,“这里有鬼?”
“不是。”晏君轻笑,“是记忆。”
生命本就绵长恒久,当年的好风光虽已作古,秦昭落走过一遍同样的路,若说是源于想象,但他也确实和某些人的过去重合了。
秦昭落就站在那里,看见的是霍无尘和晏君都不能看见的画面。
拨开历史的云烟,窥见了曾经来过这里的每一个人。
而他最想寻的人,真的存在过。
秦昭落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肯定是他。
——有人说,三花庭最引以为傲的弟子,名门佳媛姜莛颜,不惜抛弃了所有形象,独自一人披头散发地强闯锦华峰。
他如丧家之犬般爬上台阶,脚底下、手底下,全是湿漉漉的烂泥,早就分不清原本的模样,在雨水里摸爬滚打后,踩着所有能踩的东西,赫然成为一只索命的恶鬼。
——她怒骂楚霄祖宗十八代,口中满是污言秽语,撒泼得形如市井泼妇。
他亦是看不见楚霄,平日里最恶毒的语言也不过一句“滚”,如今却是肆无忌惮了,骂娘操人的脏话张口就来,饶是殿里的楚霄都能听到。
——她逼着他们放行,搅乱了江门府的天。
他一脚踹开门口的老太监,喊哑了嗓子,扭伤了手腿,被淋得人不人鬼不鬼,扯着楚霄的衣领逼人还他姐姐的命。
秦昭落有所感应,突然疯了一样往山下跑去。
“耶?老板你不是才刚到山顶吗?”
这般毫无征兆,都没来得及进江门府仔细瞧瞧呢,霍无尘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秦昭落心跳如擂鼓,把一切都抛在身后,他寻着相同的路狂奔,是内心深处告诉他,一定要往这里走。
无妄山,无妄山!
那座乱葬岗,他分明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却仍然追着记忆找到了。在诸多乱七八糟的坟堆里,有的被刨了土,有的就丢在路边,能有一块木牌立着竟是幸运,想要找到好的墓碑和坟墓,比这些人死而复生还难。
入土为安,丧葬是一个人最后的体面,不忠不孝无义无信是最严重的罪名,秦昭落卖身葬母都不为过,可他娘就是留在了这里。
昆仑虚有她的衣冠冢,大家都说把她带回去了。
谁知道呢。
人总是有各种借口,秦昭落祭奠了十几年的坟,其实是座空棺。
是舅舅拖着那块草席从锦华峰下来,这里离金陵好远好远,他真的走不到家。
请不了风水先生,买不起下葬的地,顶着被人戳脊梁骨骂的罪名把亲姐姐留在无妄山,连块合适的墓碑都没有。
秦昭落先是哭,然后又呜咽地笑,“好丑的字。”
时间隔了太久,碑文早已模糊不清,只能分出“姐”和“姜”,歪七扭八得难看极了。
“他娘的,谁教你这么写字的啊?”秦昭落把脑袋埋进臂弯,心中的苦涩翻涌而出,颤栗着发出小兽哀鸣般的哭泣。他高兴自己终于找到了娘,但又很难过自己没了娘,似乎他活着就是为了讨回公道,否则他不会离开昆仑虚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