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迈步的瞬间,又觉得窗外的阳光太亮太刺眼了,照的他眼睛疼,照的他想要流泪。
于是。
陈生林又止住了脚步。
他就那么停在阳光与黑暗的分界线里,如画中的男人一样,鬓角的头发紧紧的贴着额头,一直延伸到阴影中去,而他的面颊被阳光所照亮的那一侧,则皮肤苍白的没有血色,近乎于透明。
他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嘴角却在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
光头又愣住了。
不知多少年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脆弱,这么惶恐的陈生林。
那幅画人物的姿态看上去像是墙上的《教父》,整幅画的色彩气质近似于卡洛尔女士的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
然而此刻。
陈生林才意识到,这幅画所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另外一幅他不久前曾见过的作品。
那幅寺庙墙上的壁画,那幅曹轩的封笔之作,《礼佛护法图》。
二者一东一西。
一工笔重彩。
一西法印象。
《礼佛护法图》中有端坐于莲花台上的佛陀菩萨,四周有护法的天王,有身着甲胄的庄严金刚,有长裙翩然的天女,有金刚密迹和胭脂大将,也有人间的芸芸众生,有童子,有老叟,也有僧人。
它画的是佛国与人间的故事。
而这幅《人间喧嚣》,则是自己端坐于画面前方的椅子上,四周的画像中同样有童子,有青年,有老人,而黑暗流动的阴影中,则是冥土里的万种景象。
魑魅魍魉。
小鬼阎王。
无间地狱。
它画的是《礼佛护法图》所没有画的另外一半,画的是人间与地府的故事。
这是一幅《地狱变相图》。
——
“竟然画了一幅这种画出来……”
豪哥不愧是地下世界里教父一般的人物,他从生下来一无所有到家财万贯,成为这间价值两亿美元的庄园的主人,完成了普通人几生几世也完成不了的财富积累,只用了四十年。
他在电话里用教育晚辈的口吻对顾为经说,一个人想成为真正的男人,必须要有着顽强坚韧、坚不可摧、无法打倒的性格。
一个遇到事情,遇到打击,只会在那里哭哭涕涕的人。
他或许能画出很好很细腻的画。
但是,除非运气真的很好,否则,很难真正走到职业生涯的最高处。
像琉璃水晶一样易碎的人不算是真正的男人,水晶只适合摆在书桌上里看着玩,在风雨中滚一滚,就碎掉了。
一个造假画师出身的人,能走到这样黑白两道,手眼通天的地步,他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一个造假画师出身的人,能走到这样黑白两道,手眼通天的地步,他也一定性格极度的顽强。
不服输,也不信命。
这幅《人间喧嚣》像是神罚重锤一样,砸进了陈生林的胸口,有一瞬间,连旁边的心腹手下都忍不住的在想,豪哥是不是要崩溃了。
但他所流露出的失态,竟然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
愤怒,狂暴、惶恐、脆弱依次从他的脸上出现又依次快速的散去。
几次深呼吸之后,中年男人脸色的恢复了平静。
这幅画,这些情绪,没有成功的击倒他。
他被赶到八角笼的边沿,挨了一击来自命运的凶悍“左勾拳”,但依旧更加凶悍的站在原地。
如果不是声音似有些格外的沙哑。
恍然之间。
你会觉得他又变回了那个威严的,深不可测的西河会馆里的教父先生。
“画的很好,真的很好,从艺术的角度来说,真的如此。”陈生林的声音轻轻的顿了顿,“我很佩服。”
“这种宗教般的审判感,画的也很聪明,像是命运用强大有力的手抓住你,让你无法逃离。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知道你想要表达什么。可是——顾为经,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我没有搞错的话,和曹老不一样,你不是一直不信佛,不信神鬼菩萨的么?”
陈生林环顾四周,眼神略过身前的画架,最后落到了年轻人的脸上。
“你为什么在这里,在此处,画出了这样的一幅画呢?是到了这里,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你开始想求助于形而上学的东西,用命运来审判我?”
“可命运如果真的有用,如果佛陀菩萨真的存在,如何一个人可以有选择自己的命运的权力,那么你为什么还会站在这里呢?我知道你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人,而我是个坏人。”
“既然善恶轮回,因果有报。为什么此刻没有从天上降下一道白光,将你接走呢?”
“小顾先生,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一个很大的哲学漏洞存在,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