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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这些融合在一起,最终——
绝望滋养着绝望。
陈生林终于在这一刻,看清了坐椅上男人的脸,他在光明的审判和黑暗撕扯下,所流露出的痛苦的脸。
他的身体以被用来祭祀的牲畜般的姿态,颓然的瘫软在椅子上,仿佛已经放弃了所有的抵抗。
这样的身体姿态,让观众会觉得,那不再是一个还在活着,还在呼吸的人。
那是一个已经死掉了的人。
这让陈生林想到了名画《奥菲莉娅》。
它和《马拉之死》齐名,都是世界艺术史上最著名的关于死亡的名画之一,故事取材于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
奥菲莉娅是谋害老国王的御前大臣的女儿,也是王子哈姆雷特所喜欢的女孩。
哈姆雷特为了复仇刺死了御前大臣。
奥菲莉亚知道这件事后,生了重病,整天唱着古怪的歌四处游荡,最终在痛苦的挣扎后,跳入水中选择了死亡。
按照莎士比亚原文的描写——“奥菲莉亚的身体舒展而平静,她的衣服四散展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在水上,她随着水波漂荡,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唱着古老的歌谣,好像一点不感觉到处境险恶,又好像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
拉菲尔前派的代表画家约翰·埃弗里特·米莱斯的作品《奥菲莉亚》,便是取材于这幅作品。
陈生林曾在英国的泰勒美术馆中,见过这幅画的真迹。
眼前瘫躺于座椅上的男人,他的身体姿态有着和奥菲莉亚完全相似的舒展。奥菲莉亚无力的躺在河水里,整个身体被溪流所托起,而画中的男人无力的躺在椅子上,整个人被椅子所托起。
但他的脸色却丝毫没有在画家约翰·埃弗里特·米莱斯笔下,奥菲莉亚在溪流中哼着歌,面色平静的迎接死亡的平整、庄重、从容和超脱。
在陈生林的心中。
男人不是在迎接死亡,走向死亡,而是在被死亡所抓住。
他的脸完全扭曲成一团,眉头皱在一起。
额角的血管的扭曲而青筋跳动,他在这一刻死去,而画家凝固住了濒死的一刹那,面色肌肉间所残留的惊慌与恐惧——恐惧阴郁而深沉,像是化作了蛆虫在面皮下爬动,啮咬着一个人的脸庞,也啮咬着一个人的内心。
而那个人的脸,便是他的脸。
陈生林的脸。
陈生林不知道光头在这幅画上看到了什么,但他在刹那间就明白,为什么他踏入这间画室的第一瞬间,便笑意散去,觉得不喜欢了。
他也明白。
为什么气质像是一幅他想做而做不完的梦一样的油画,会在直觉深处,带给陈生林这样的浓郁的不安感了。
因为这不是他想作却做不完的梦。
而是他想醒却醒不来的梦。
他的身体是清醒着,站在画室里,站在画架之前,他能感受到地板的坚硬,身上高支面料的衣衫的柔软。
他能感受到风从窗户开着的空隙里吹起纱帘,吹拂在脸上的感觉。
他的精神却沉浸在画面里,被那些目光、那些黑雾与线条,撕扯、啮咬、纠缠。
灵魂好像被抽离,错误的融入到了画中那个“死去的自己”的身体里,感受到了他死亡前那一瞬间无法阻挡,无法逃脱的汹涌恐惧。
动不了。
醒不来。
如恶鬼压床。
“哗!”
陈生林终于成功从画面的阴郁的气质里挣脱了出来,他面色苍白,踉跄的后退了两步,差点推翻了身侧的桌子,才勉强能够站稳。
“滚开!”
他狂怒一把推开了跑过来想要搀住他的光头,甩甩胳膊,大口大口的喘息。
一瞬间。
陈生林脸上所流露出的倾世的怒意让光头在推开时,感到像是正在被一只恶鬼冷冷的注视。
那样的寒意让他直接打了个哆嗦。
这一刻。
光头觉得,陈生林心中想的何止是杀掉画室里的那两个年轻人这么简单。
他甚至想要杀掉自己。
他的怒火多到足以想要去点燃这个让他不开心的世界。
不知多少年了。
光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盛怒,这么可怕的陈老板。
但是,最终。
陈生林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扶着桌子,胸膛起伏,深深的呼吸。
他看着窗外照射来的阳光,他想走到窗边,彻底的推开窗户,呼吸着从外面那片连绵的薰衣草田中所挂来的风,在仰光清晨潮湿温暖的空气,赶走那幅画在他的心中所留下的悸动与冰凉。
死亡所留下的悸动与冰凉。